春日宴,京中显贵们齐聚一堂,男女分两席而坐,贵女们饮酒颂诗,论策、论画、论棋,期间小声夹杂几句自己的风流韵事。
闺阁贵子们则小声讨论着绣花的样式,新学的琴曲,还有家中的婚事。
云琼格格不入地独自坐在一隅,面前的茶水早就凉透,他兴致缺缺,只能盯着茶水中映出的,面无表情的自己的脸。
“云小公子。”有人出声唤他。
一片随风飘摇的桃花花瓣恰好落在平静的杯面上,漾出一圈一圈的波纹,打散了他的倒影。
云琼抬起眼来,看着这个眉眼间略带得意的男人,冷声道:“你要做什么?”
男人微微福身,道:“虏家来给云小公子请安。”
周围一阵窃窃私语,小公子们的目光或是好奇,或是看戏,或是担忧同情,每个人的目光都像是针一样刺着云琼。
云琼知道眼前的男人。
他自小定下婚约,及笄之后照道理应当要嫁人了,可云祯担忧云琼去了佘府主持中馈,没法像在将军府一样自由自,怜惜他自幼丧父,便告知佘府,打算将人在身边多留两年。
佘府表面没说什么,一转头就先给佘文安排了侧侍,大大方方抬进了佘府。
而这位侧侍,便是眼前的男人。
将军府的女人都是从一而终的,云琼的母亲云泽便是将军府后继无人,也从来没有想过续娶。
云祯初初听说这事的时候,是暴跳如雷的,提笔给还在北疆的云泽洋洋洒洒写了十多页的家书,斥责佘府之人背信弃义。
但这也是云祯能做的最多的事情了,彼时将军府功高盖主,文帝早已有了打压的心思,大桓的女人三夫四侍又是平常,说到底其实将军府才是那个异类。
云祯和云泽都气得不清,云琼的心态却很平和。
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在意佘文喜欢谁,和谁成妻夫之实。
佘文于他,比起未来的妻主,倒更像是平淡如水的点头之交,互相不理解对方却还是选择了尊重的对弈搭子,感情甚至比朋友还有再淡一些。
“我收到你的请安了。”云琼不恼不怒,声音很是平常,“你可以走了。”
男人一噎,实在没想到云琼会这么平静。
自小婚约,却先抬侧夫入府,那简直就是对正夫的挑衅和侮辱,他就没见过能忍下这口气的男人。
他还想再说什么,但是云琼已经厌倦了。
他起身,不顾周围人的目光,以出恭的理由,转身离开了这虚度光阴的春日宴现场。
春日宴过半,有喝多了的纨绔在后院的湖边醒酒散步,云琼远远听见人虚浮的脚步声,心中有些厌恶,侧身躲在了假山后头。
顺着风而来的是淡淡酒气,还有女人们微醺的声音。
“佘大人如今可是了不得了,照这个趋势,不过三五年,当个四品官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啊!”
“哎嘿,这还不是佘大人最了不起的地方,你今日没看见呢么,将军府那个在呢,佘大人把她那个侧侍带了过来!”
“我没想到他会来,他往常也不喜欢参与这种活动。”佘文轻笑一声,开口解释道,“我可警告你们,万万不要出去瞎说,那位是将军府的,你们开罪不起。”
她嘴里说着警告,语气中却并没有多少责怪的意味。
“你还维护他。”旁边的女人掐着嗓子调笑道,“莫不是真喜欢那丑八怪?”
“怎么会呢。”佘文的声音淡淡,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有女人喜欢那种男人的。”
云琼从梦中醒了过来,一睁眼便是雪白的床帐顶。
他初时还有些懵,感觉头很疼,太阳穴上的血管在一突一突地跳动。
怎么会做那样一个过去的梦?
其实他根本没有在意过佘文,包括佘文轻慢他的时候,娶侧夫的时候,目光扫过他隆起的肌肉目光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嫌恶的时候。
他多少有一些尴尬,却并不伤心,并且认为作为一个并不喜欢自己的婚约者,佘文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会掩饰自己,也会阻止他人轻慢他,甚至在他听不到的时候,也会避免直接在众人面前说出“丑八怪”这样的侮辱性词汇。
云琼并不生气她说出那样的话,因为他从心里面也知道她说的其实是实话——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有女人喜欢他这种男人的。
帐子外头有一阵一阵的脚步声,吵吵嚷嚷的,云琼知道这大概是士兵们在进行云血军的传统,胜利过后的庆功。
钦元冬在胜仗过后便带着人去围猎了,他睡了一觉醒来,估计篝火和吃食都已经准备好了。
云琼缓过这阵头疼,刚想从床榻上起身,一动,立即发觉自己的手臂被什么东西紧紧压在身下。
他目光渐渐下移,随即看见了去了幞头与紫色朝服,一身素衣蜷缩在床边的女人。
这个随时会来,也随时会走的女人这次居然没有消失。
她怀抱着他的手臂,整张脸都贴在上面睡得香甜,一只手掌还不安分地搭在他的腰腹间,黑色的长发披散开来,似细细密密的蛛网,将二人紧紧缠绕在一起。
云琼喉间一动,闻到了更加浓郁的白檀的香味。
她朝服下面的衣服明显是熏过清濯,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味道。
兴许她说的是真的,她真的是他的妻主。
云琼忍不住想,她知道他的字,也知道钦元冬的私事。如果这些都能提前知道了情报伪装,那身上的清濯要怎么解释?
御赐的熏香,整个大桓独此一份。
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她真的是因为心悦于那个未来的自己,才会同他成婚的么?
她知道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的吗?她知道他……知道他的伤势吗?
云琼僵硬着身体,慢慢伸出自己被抱拢的手臂的手指,去够白若松的缠绕着他的手臂的手掌。
二者的手指刚一碰到,睡梦中的女人就习惯性地主动抓住他的手掌,十指交缠,牢牢地固定住了他的动作。
柔软温柔的女人,到底也是女人,在这种地方透露出一种掌控者的强势来。
她被养得很好,除了写字造成的茧子,手掌柔软得简直就像是从来没有干过活的闺阁小公子,贴着云琼的掌心的时候,云琼都不敢使劲。
如果,如果他真的有这样一个妻主……
云琼忍不住慢慢挪动自己的身体,贴近女人,把脸靠在她的头顶,让自己的头发和她的纠缠在一起。
算了。
云琼想,不管是不是真的,至少在这一刻,他可以认为是真的。
宁静温馨的时间只过了短短片刻,帐子外就传来了钦元冬的声音,说是庆功宴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云琼。
云琼向来不是能够和底下的人打成一片的性子,多数时候,他都不参与这种活动,也是想让兵卒们可以放松一些。
这次是钦元冬一回来,就听说有身着紫袍的大官进了云琼的帐子,而二人已经好几个时辰没有动静了,心存忧虑,所以才来叫上云琼。
白若松也被钦元冬的大嗓门给叫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情居然是把手掌顺着云琼的衣襟探进去,一边摸一边瓮声道:“怎么手感好像没以前好了。”
云琼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钦元冬还在外面,他不敢发出什么声音,整个人绷得就像一块石头。
白若松感觉到了不对劲,慢慢抬头,看见年轻版的小将军,眼睛一眨,顿时清醒了过来。
虽说她一直宣称要让云琼以身相许,但其实只是看见青涩的小将军,口头上调戏调戏罢了,并没有真的要强上的意思。
之前一个吻都浅尝辄止,如今都把手掌伸进人家衣服里面去了。
白若松讪讪缩回手掌,尴尬道:“习惯了……”
云琼没有看白若松。
他平躺在床榻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床帐顶,从脸颊到脖子都通红一片。
呀,还真是青涩。
白若松咂摸了一下嘴,感觉自己有一点点兴奋。
虽说成熟的云琼也会害羞,但他连害羞都淡淡的,大多数时候只有耳垂有一点点红,需要她抽丝剥茧去找到这种细微的变化。
年轻的小将军,简直就是把心事写在脸上了。
白若松从床榻上起身,正穿着自己的靴子呢,便听身后的人突然开口:“他……会比我好吗?”
“嗯?”白若松愣了一下,有些没明白。
“就是你刚刚说……说手感……”他磕磕绊绊,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白若松诧异道,“你是在吃醋吗?”
“我没有!”云琼立刻反驳道。他全身都像是火烧一般蒸腾着,连脚趾头都忍不住蜷缩了起来,胡乱找理由道,“我,我就是好奇。”
白若松想笑,但是看着煮熟的虾米一样的小将军,她又觉得自己要是真的笑出声来,只怕是要把人欺负哭了。
她清了清嗓子,解释道:“你们是同一个人,比这个做什么?”
这不一样。
云琼慢慢抿起了自己的嘴唇。
虽然这样很蠢,但他挫败地发现,自己无比嫉妒着未来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