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过了半分钟，面沉如水的邱元青忽然仰起脸，向角落其中一个摄像头打了个手势，审讯室里凝固的空气终于重新流动起来。

这期间，随行警员下意识看了眼楚煜的后颈，露出疑惑的表情，对面的警官虽然也拧了拧眉头，但刚进门时的全神戒备已经荡然无存，邱元青脸上则是阴晴不定，似乎有种被人戏耍的感觉，只有楚煜一直低垂眼睑，任由强光将他过分纤长的睫毛渲染成清晰的阴影。

门外等候的警员收到信号，随后“咔”的一声推门进来，邱元青抽出审讯桌边的固定记录笔，在便签上草草写了几个字，一言不发递给刚进门的警员，后者心领神会，什么都没问就拿着出去了。

审讯一般不会中途暂停，但现在情况太特殊了，邱元青不得不立刻让人去核实楚煜的腺体状况。

“你对我们国家的律法很了解。”门再次合上，邱元青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楚煜说。

楚煜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变了态度，但还是认真地抬起头回复：“应该还算了解吧，思想品德和法律素养这门课，我都是拿的满分。”

“……”邱元青被噎了一下。虽然派出去的人还没那么快回来，但他初步判断，楚煜刚刚并没有说谎。他板着脸继续问，“你的腺体，怎么回事？”

“意外事故。为了保命，我必须切掉一部分腺体。”楚煜轻描淡写地说。

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邱元青脑中的猜疑并没有消失，他敲了敲金属桌面，片刻后直视楚煜澄澈的眼瞳逼问：“他知道这件事吗？”

那个“他”是谁，两人心照不宣。这次轮到楚煜抿了抿唇，似乎心情复杂，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邱元青从Omega犹豫的眼神中品出一丝微妙，“也对。事已至此，他知不知道，也没什么差别。”

如果楚煜是为了免责而搞了这么一出，那封明泽的想法的确不重要。

楚煜闻言索性不解释，稍微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恢复到之前的坐姿。

“你很聪明。”邱元青越想越觉得有意思。他并不相信“为了保命要切除腺体”这种鬼话。

至少这件事发生在楚煜身上，就不可能简单。显然是楚煜为了得到标记改造腺体的事暴露了，封明泽威胁他要追责，所以楚煜赶在追责程序启动前把腺体摘了，让自己躲到了免责条款的保护范围内。

这是唯一仅针对Enigma生效的特殊条款——在腺体诈骗案件中，如犯罪嫌疑人已经失去了正常的腺体功能，则视为放弃因标记得到的利益，而Enigma作为社会评价中默认的强势方，按照公平原则，不再具有继续追责的权利——只不过这条规则鲜少在实践中被援引。

断尾求生尚且需要莫大的勇气，况且是腺体这种几乎能决定命运走向的关键器官。为了逃避惩罚动腺体，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Enigma主动认栽，只为继续享用Omega专属信息素的案例比比皆是，犯不着对自己这么狠。

……除非是遇到封明泽这种气性大的。

在他的印象里，封明泽绝对算那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人，如果楚煜惹怒了他，后果很有可能比舍弃腺体还严重。

难怪Omega会选择出逃。

面对突如其来的夸奖，楚煜疑惑眨了眨眼。

“你和封明泽什么时候认识的？说实话。”

眼见这个案子已经没有审下去的必要，邱元青干脆问起了自己好奇的东西。反正不管从楚煜嘴里挖出了什么，楚煜都不会因此受罚。

楚煜仔细思考，报出的是封明泽第一次来公司找他的日期，他认为互相介绍过，两个人才算“认识”，但邱元青听完却玩味地了他一眼。

他特意强调实话，就是因为不想听之前出现在审查报告上的标准答案，这两人明显已经串通过。

“那我换一个问法，”邱元青耐心地斟酌词句，“你单方面认识封明泽，是什么时候？”

腺体改造也是需要时间的，楚煜一定是先找好目标，才开始行动，他至少要把来龙去脉捋清楚。

本来以为楚煜会像之前那样流利回答，然而Omega看向他的瞳孔猛地一震，他在其中清晰地看到了退缩和怯懦。

不应该啊。楚煜不会受罚，为什么还这么紧张？

邱元青不动声色地往前靠了靠，拿出审讯官应有的气势，迫使对方作答。

楚煜心念电转，他不知道邱元青到底掌握多少信息，但他知道继续隐瞒不会对他的现状更有利。

无声而漫长的对峙最终被审讯室肃杀冷峻的氛围终结，楚煜闭了闭眼，吐出的字眼轻得像一声叹息：“7年前。”

饶是邱元青也没想到时间跨度有这么长，惊愕地挑了挑眉。

他继续追问，随后他便在楚煜平铺直叙的语气中，听完了一个非常简短的、英雄救美的俗套故事。

大致是楚煜去爬山，体力不支晕倒在路上，被路过的陌生Alpha，也就是封明泽发现，然后热心把他送了回去。

“就这样？”邱元青问，意思是你就这样认定了他？

“嗯。”楚煜眼睛也没眨一下。

邱元青隐隐感觉，楚煜并不是那么容易对一个人产生好感的人，但被帮助过自己的人打动也是人之常情。

“好吧，”邱元青回到正常审问流程，“下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吃药干涉腺体的？”

楚煜心头一紧：他们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一瞬间，他的脸色黯淡下去，不再试图隐瞒。

因为他的配合，审讯进度比预期快很多，问完楚煜又回到了自己的隔离间。

办公室里，邱元青整理笔录的心情堪称平和，目光淡然扫过楚煜刚交代过的作案手法，在“静脉注射生长抑素”“间歇性服用拮抗剂”等关键词汇下画上着重符，检查完毕后将电子版传到系统里。

这时，外派队员带着丰收的消息回来了，冲进门便看到脸色放松的邱元青和另一位协同办案正在喝茶的警官，中气十足道，“嫌疑人提到的腺体缺失情况属实，手术报告我带回来了。”

交上来过目的报告单上，邱元青第一眼看到的是底下负责人的签名，他嘟囔一声，“林默？”

“行了，没什么好查的了。”几秒后他扔下报告，对奔波的警员道，“最多再核实一下物证，我顺路要回总部，就不麻烦你们了，去休息吧，明天我带确认函回来。”

医院的人还不少，邱元青叹了口气，现在真是公事公办，他又觉得无聊了，递交完手续，慢悠悠挪到楚煜存放腺体的冷冻库。

倒也不是一定要看实物，那多少有点血腥，他是去检查入库登记时的检测参数是否正常、符合楚煜的供述。

一项项数据看下来，他莫名觉得有点怪异。

虽然他并不能完全记住每个指标背后的意义，但审过太多报告，早就有了肌肉记忆，他盯着那些参数又看一遍，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没错。这些数值太正常了。

可是对于楚煜这种等级的Omega而言，数值偏低才是正常的。

对于无法解释的东西，他首先怀疑的是真实性。

检测有偏差么？那现在马上再做一次，应该就准确了。

很快，一名护士带着一位空闲的医师过来，准备从冷冻库里取出腺体重新检测。

一个小时后，邱元青拿到了最新的报告。然而这一次，上面的数值变化直接让他头皮发麻。

多项数值比之前还高。

“你们确定没搞错？”邱元青绷着脸问。

“都是机器检测的，怎么会错呢，”医师不大高兴道，“不然我再测一个对照组？”

“嗯。”邱元青没有反对。

又等了一个小时，对照组的数据也出来了，数值和邱元青手里那份非常相近。

“喏，你自己看吧。”医师很想下班，打了个哈欠道。

“对照组的腺体是什么等级？”

“S级啊。”

邱元青额角抽动，“你是说，我要求检测的是一个S级腺体？”

……

“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情况？”邱元青马不停蹄赶回拘留所，在隔离区角落找到楚煜。

然后，楚煜就在原定的休息时间，迎来了第二轮审问。

封明泽露出来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恶狠狠地盯着墙面，以及从一个小窗口送进来的小瓶子。

尽管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他也知道，其他人的视线就和斗兽场的观众一样炽热。

所有人都在期待他失控，进而像饿极的野兽一样冲上前去，捏爆这个安剖瓶。

然后替代信息素会在禁闭室里迅速蔓延，像烈性毒药一样瞬间渗透他绷紧到极致的神经里，强行把他安抚成温顺的动物。

他感到愤怒。

所有人都在敷衍他，并且希望他对这样的敷衍感到满意。

可是他只想要楚煜。

他对那只小瓶子无动于衷，死死咬牙强迫自己在食物面前闭嘴。

直到熬过第三天，封明泽才像一只电量耗尽的电池一样，精疲力竭地睡过去，一睡就是一整天。

醒来后禁闭室的门已经打开了，他甚至没去拿被没收的个人物品，就一股脑冲到楼下，随便拦下一辆车，凭着理性遁去前的记忆，让司机开去拘留所，但又矛盾地期待楚煜不要在那里出现。他想起应该先给邱元青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机没带。

不过也巧，他还没走进大门，就看到了迎面朝他走来的邱元青，对方身后跟着的人，让他心神陡然一震。

“楚煜。”他听见自己嘶哑而欣喜的声音，但显然只有他自己听到，因为连邱元青都没有抬头，紧接着他习惯性地张开信息素网络去捕捉Omega的味道，并且加快脚步，走向那个清瘦单薄的身影，想要直接拥上去。

还没将对方看真切，邱元青转头看到他，竟然挺身把他拦了下来。

“你干什么？让开！”封明泽的身体机能还没完全恢复，此时两人力量不分伯仲，邱元青还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奋力阻止他靠近楚煜，封明泽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因为不想顶风作案才没挥出去。

然而邱元青一句话就让他愣住了。

“我也想问你在干什么，居然让一个S级Omega宁愿挖掉腺体也要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