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看着窗外。
时鹤望着她霜雪般的侧脸,良久得不到回音。
他不知为何泄了气。他知道,雪乔这样出挑的人物,从前在洛阳城里,一定也见惯了芝兰玉树的男子。
而他,文采稀松平常,更没什么慧极的智谋,撑死皮囊还算不错。怎么看来,都是他高攀雪乔。
时鹤嘟囔道:“我听阿娘说,男子及冠,先取字,再成婚。她一直问我,有没有哪家姑娘是我喜欢的,我总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这几日才发觉……我其实只喜欢你,雪乔姐姐。”
他很真诚。世所罕见的赤子心,剔透又纯净。
但王若芙垂下眼帘,轻声道:“我年长你快十岁。”
“年纪又有什么问题?”时鹤红了脸争辩,“男子娶年轻女子的多了去了,陈员外七十岁还纳了十七岁的妾室。雪乔姐姐,我心里钟情你,从来无所谓你比我年岁大的。”
“可是时鹤,”王若芙本不想将话说绝,但这年轻人实在执拗,直勾勾看着她,她没办法,只能硬了心肠,“我无意再嫁,也无意于你。”
时鹤眼睛一下子黯淡了。
王若芙又道:“我曾经成过两次婚,都离绝了。此生早已不愿再涉及嫁娶之事,时鹤,我不能耽误你。”
“雪乔姐姐……”时鹤神色落寞,耳朵都耷拉下去,“真的不行吗?”
“不行。”王若芙回答得很快。
时鹤愈发失落,手忙脚乱站起来,“那……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之后……之后雪乔姐姐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还请放心来找我吧……”
“好。”王若芙轻声道,“灶上有一盒杏子糕,你拿回去和家里人分着吃吧。”
时鹤失魂落魄离开。
屋子里很安静,灯烛被漏进来的风吹得明明灭灭。
王若芙坐在原地良久,一本书始终没翻到下一页。
她站起身,推开窗,窗外一片寂寂。
她怔了片刻,摇摇头,笑自己犯疑心病,也犯痴心妄想。
王若芙去灶上烧热水,忘了关窗。
秋风一阵,拂灭案上灯烛。那响声极其细微,连树梢上的鸟儿都不曾惊动。
她再回来时,书案上却多了一样东西。
是一枚鸾鸟形状的金镶玉。
玉质触手生温,一看就是碎裂过,只是裂处用金子细心修补过,放在手心里看着也不突兀。
她脑海里空了一阵。
忽然被惊醒似的,手忙脚乱到窗前,探出半个身子左右搜寻着踪迹。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除去落叶枯枝与风,了无影踪。
夜半,悬着银铃的木门再度打开,门外站着两个穿厚衣蓄胡须的中年男子,俱很清瘦文气,一看就知是做官的。
为首的那个穿墨绿的袍子,嘴唇很厚,生了一双细眼,憨厚老实中多出一分狡黠来。
墨绿袍子拱手对门内拜了拜,“王姑娘,夤夜来访,叨扰您了。”
门内,王若芙提一盏风灯,侧过身子,让开一条路,平声道:“曲长史客气。您此来所为何事?”
那墨绿袍子正是胜州长史,曲廷。
曲廷走进屋内,命部下将一个大包袱搁在桌上,很恭敬对王若芙道:“是缓之夫妻托我给您带些过冬的衣物来,另还有些炭火,已拨到县衙了,想来明儿夜里给您送来。”
缓之是孔捷的字。曲廷正是与孔捷同年考中进士的好友。
自楼凌打下燕然后,孔捷就受黜陟使林世镜所召,从西平郡到了燕然关,如今都护府初建,越王遥领大都护的名号,实际事宜,都是由孔捷这个副都护管辖。
燕然一带有长公主镇守,又有孔捷辅佐治理,重农桑、开商路,近年来已逐渐归化民心,牢牢掌握在国朝手中。
“孔大人与夫人总是记着我。”王若芙眉目温然,“劳烦曲长史稍候,我写一封信,请您帮我寄去燕然。”
她虽流落春程,过得却不算很苦。
过了小凤凰山后,押送她的官吏就解了她身上的枷锁。王若芙询问后,才得知是齐再思动用三法司的人脉,嘱咐官吏好生照看她。
沿瀚海道行至北边,萧令佩私下派了人给她治伤。走到西平时,孔捷夫妻更是早早安排了曲廷接应,一路将她送到春程,看她安顿下来方离开。
死在流放路上的官宦不计其数,王若芙这一路虽遥远,所幸诸多旧友相助,竟是比她在兰台涉险暗访的那几年还要平静一些。
曲廷闻言道:“姑娘请。”
王若芙左手执笔,写完信交给曲廷时,却见曲廷点点头赞叹,“姑娘如今左手字也已练成了。”
“左右终日无事,我一个闲人,除了练字还能做什么呢?”王若芙淡笑。
曲廷将信收进袖子里,与部下一起向王若芙一揖:“东西既已送到,曲某就不多留了。王姑娘,保重。”
王若芙回以一礼,落拓潇洒,“有劳曲长史。”
此夜很长,王若芙比枕戈待旦的边关将士更警醒。
她总是期待,又害怕。
期待窗边再度有踏碎枯枝的声音。
害怕那细碎的声音来了,她却不知如何面对。
只得将那枚金镶玉紧紧握在掌心,感受着它薄凉的温度。
林世镜回到神苍军营,尚是清晨。
庄童在水边洗脸,手都冻紫了还面不改色,看见林世镜回来倒是一愣:
“不是两日吗?”
林世镜掬了捧水,往脸上泼。庄童正要把他的巾子递过来,林世镜没接,小庄将军一条巾子从头擦到脚,实在豪放。
庄童从他的脸色里读出嫌弃,当即嗤了一声:“毛病!少爷毛病!”
林世镜不管他,随意往石头上一坐。额前湿了一缕头发,水珠淌过线条明朗的脸颊。
那等潇洒姿态,庄童见了不禁暗自感慨,到底是名动神都的小林大人,不愧神仙人物。
“半月前神苍军战败致使春程陷落,你说是东胡人预判了我们的行军路线,因而早安排了伏杀。”
庄童见他说正事,也忙正色:“大人,您去春程探到线索了?”
林世镜垂眸思忖。
半月前,他出关巡视时遭东胡人放暗箭,箭簇淬了毒,幸而救治及时,只是发了几日高热。
东胡就趁着主帅病重的时机突袭,但其实神苍军在林世镜率领下,根本不至于溃败零落,连春程都守不住。
庄童彼时在战场一线,只觉得十分无力。
无论向哪里突围,仿佛都被人提前预判好一般。东胡人为神苍军定制了一张天罗地网,逼得神苍军进退不得。
为避免更多损失,庄童只好下令暂时放弃春程,待林世镜醒来再做打算。
林世镜一醒,听说春程陷落,重病未愈就连夜召各营将领商榷,三个日夜不眠不休画出新的线路图,连一点喘息之机都不留,极限反攻。
主帅中毒不过半月,就带病披挂上阵,凶戾异常,一反往日儒将风范,一副神挡杀神的架势,杀得东胡落花流水连连叫苦,屁滚尿流归还了春程。
虽然此战胜了,但神苍军人人不敢放松。
之前那场败仗为何而败,几个营将心里都有数。
行军路线图是最高等级的机密,能接触到全图的人根本就不多。
军中出了东胡人的内应。
“春程的确有鬼。”林世镜说完,问庄童,“你在军中探出什么了吗?”
庄童摇摇头:“不敢擅动。几个营将我都是熟悉的,我们一块儿打了十几年了,他们也各自来找我分析过利害,坦诚他们绝没有背叛过国朝。我怕万一问得深了,大家都寒心。”
他说完又问林世镜:“所以春程鬼在哪儿?”
林世镜缄默,只道:“我近日大概会常去春程,军中靠你照看了。”
庄童见他不多说,也不在意,摆摆手道:“反正军中有我,您放手去查吧,我个木鱼脑袋也不擅长查案。”
七月半,传闻中的百鬼夜行之日,家家户户很早闭了门。
时鹤想着,雪乔一个人住,想来也不会备桃木这些辟邪之物,于是向阿娘讨了一袋子零碎,预备去雪乔那儿叩门。
他到时,却见一个墨绿袍子的中年男人也候在门前,刚要转过身走。
墨绿袍子正是曲廷,他见了时鹤,微微笑道:“孩子,是来找王姑娘的吗?”
时鹤知道雪乔姓王,于是颔首,探头往里看了看:“雪乔姐姐不在吗?”
“姑娘不在,许是有事要忙。”曲廷道。
时鹤打量这人衣饰不俗,应是个做官的,于是有些局促起来,问道:“先生,您……您是……?您也来找雪……王姑娘吗?”
曲廷咧开厚厚的嘴唇,很是和蔼,“老夫是王姑娘旧识的旧识,受我那朋友之托,来给姑娘送些东西。不过不巧,她出门了。”
时鹤“哦”了一声,喃喃道:“这么晚了,她干嘛去呢?”
时鹤还没走远,就见小巷遥遥处,一痕灯光游来,照出清如霜雪的白衣身影,手上提了一个木桶。
“雪乔姐姐!”他忙道,“你回来了!”
王若芙朝他点点头,看到他后头的曲廷,略带疑惑:“曲长史?今日怎么又来了?”
曲廷一拱手,神色隐有歉意:“昨夜赶路太急,不当心将姑娘给缓之的信丢了,今日不得已厚着脸皮来向姑娘道歉,还得麻烦您再写一封。”
“这是小事。”王若芙道,又转向时鹤,“天色这么晚,快回去吧。”
时鹤低下头,把一兜子的符纸桃木递给她,“姐姐,今日是鬼节,我们一直都贴符挂桃木的。”
“没事,我不用这些。”王若芙平声道,“再不走,你阿娘和姐姐大概要担心。”
时鹤快被她说得掉眼泪,立马就背过身,鼻音浓重,像在赌气,“就……就走了!”
曲廷在一旁看着,心下也了然几分。
他双手接过王若芙递的茶,含笑道:“姑娘受流放之苦,本就不易,若是遇上新的好姻缘,倒也不妨试试。这孩子模样不错,人也纯善,虽比不上……嗨,但您之前那位,世间也没谁及得上了。”
“没影的事。”王若芙语声平淡,“姻缘不姻缘的,也实在麻烦。”
曲廷“哎”了一声,目光落在王若芙那沓书卷底下,一角温润光辉。
“从前没见过姑娘这儿有玉。”
王若芙将那枚玉收了起来,“旧识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