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初二刻,凤梧镇。
彼此间只有一墙之隔的二隐宗门里,两位师尊不约而同地,分别“奏”起了自己的灵器。
隐元亭,羁空手持鼓槌,在鼓面上敲出阵阵透着几分苍劲的浑响;洞明舫,游岳擎着两柄金瓜锤,不轻不重的碰击,发出一声声融着金属嗡鸣的脆音。
浑厚的主调中,揉杂着灵动的和声,就像万事万物与生俱来的阴阳两面,看似截然相反,却是惺惺相惜、同为一体。
这出心血来潮的演奏,为本该惬意祥和的清晨提前注入了能促使人们重启身心的“生发(第一声)之气”,竟带来一种不可名状的和谐……二老就此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全情投入那即兴创作,似乎彻底忘了,其原本的目的,只是“打更叫早”。
作为这场奇特的“序曲”的首要听众,弟子们却无心欣赏,每个人皆未感受到丝毫的闲情逸致,反而只觉得,师父他们那是在整装磨枪,阵前操练……
第一个受“召”出面观看现场的,是邢天起,他笔直地站在房间门前,双手背在身后,神态像极了一个被迫亲自到地方视察指导的相关专业人员。
这反常的动静陆续“催”开其他房门,随着众人到齐,鼓槌和金锤一前一后地停下了。
即便都已经洗漱完,李慕儿还是没能从昏晕中完全清醒——她又被狐狸“坑”了,“五点半的闹钟”根本不存在(不过即使存在,也来不及响),她正正是在睡得最香的时候被这“早安曲”抽离出梦乡的……就此对“惊悚”一词有了全新的理解:只要时机“恰合”,甭管再沉缓轻柔的音调,都能随“意”转型,成为凶铃。
游岳收起灵力,冲孩子们笑笑:“如何?我这信手敲出的调,与那粗陋的梆子比,可算清雅?”
见他毫不客气地流露出几分骄傲,表示对刚才自创的曲子非常满意,众人随即附和赞同。毕竟二老这爱好,已经尘封多年。
游岳却像是受点捧就上天了,忽然撤了笑容,嘴一撇,转头往某个方向瞪了一眼,“哼,不想却和你们师叔撞上,我这金声都被那土声给盖过了!”一个“土”字重重吐出,似集合着多重情感,并不只针对某一人,某一事。
“你两个没说好的啊?”艺心的重点并不“随大流”,自顾自惊奇感慨,“一开始是好像差点‘打起来’,乱乱的,可越后面,越像是合练过好多次的一样。”
“呵,”游岳不以为然,带着几分不屑,“我那是怕惊到你们和周围邻舍,刻意收着力,因此就顺便让着他、顺着他咯。”
话音未落,另一道同样苍老却稳健的声音响起:“嚯!天起前一刻才慨然而羡,说他师父师伯心有灵犀呢,我正想着此刻过来会撞见什么情景,果然猜得死准,你又在大言不惭、不逊!”
羁空身后跟着隐元亭全体弟子。师父一张口,邢天起即上前挡在了二老之间,同时下意识地看向君澄境——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对他们而言,那视线默契地交错已平常、自然到不值得留意。
见对方也有着和自己一样的些许疑惑,邢天起稍微不那么慌了,没为什么。眼看二位老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瞬间擦出了火花,他笑出声来,样子像是试图用此盖过什么东西,“哎哟,大清早的,怎么就跟吃了辣子似的?我可没见识过,您俩,还有隔夜仇呐?”
“哼!”游岳似扁了下嘴,但瞬间就收了,“你是没听见他昨天说了什么!”
“哎哟!我当时就信口一说,又不是存心的,谁想你气那么大,那么小性呢!况且之后你也回我了,咱、咱也是扯平了!”虽然嘴上不甘示弱,但羁空的声色还是暴露出了“自觉理亏”四字。
“嘁……”游岳龇了一下牙,万分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就那样一人一句,哪里‘扯得平’?”说着,气鼓鼓地别过了头。
君澄境若无其事地走上前,闲聊般对邢天起问道:“昨天你没跟他们一起?”
“医馆不要人嘛,我们四个就先回来了,其余的陪着二老去看新衣服。”邢天起没多想,照实回答,一边说,一边还下意识地用手指点出了昨天下午医馆当班的,具体都有谁。
君澄境却压根不关心这些,仿佛本问题只是个无实际意义的“套路”,人家话还没说完,他便点了下头,像是已经找到了引动这场“争端”关键原因:“这就是你们不对了,放一群孩子自己撒欢,没得监管,也不怕他们搅乱世界。”一脸严肃地说完,他将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开,没再看任何人一眼,径直朝厨房走去。
“怎么就一群孩——啧!阿境,你什么意思啊?”游岳忽然反应过来,随即赶上去,“阿境呐,我发现你有点变了!”
羁空挑眉,意味不明地一笑,对此并没表现出任何异议。他转身向众人:“轮到今天管早饭的一起过来帮帮手,这餐就归在一处,省事,等吃完你们走了,我两个也更好清理。轮到其他事的先不用忙了,只再去看看自己包裹还有什么没收拾齐的,打点清楚啊,出门不比在家随便。”
君澄境像是随之想起什么,忽然停下,回过头,果然看见李慕儿正愣愣地混进“炊事班”,于是果断地叫住了她。
“啊?”在对上视线的瞬间,李慕儿就已对他要说的话有了些隐隐的猜测。
“你身体才好一点,别就逞强随我们一样折腾。”
似乎尚有未竟之语,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将字句组织得当,这话就已被陈妍露接上了:“是了,慕儿,今天更早起,我看你都还没缓过神来呢,先好好歇歇去吧,不然等下坐船怕会有诸多不适。”她口吻亲切,脸上却不见那种刻意展露出的关心,看起来只是单纯在表达自己的观点(像是禀着医者的责任,给病人以诚恳的建议)
李慕儿本能反应,又想起了那段厨房相关的黑历史,但此刻,这些“受害者”和“知情人”们看上去都像已不再将其当回事(至少在口头上),她自己要再耿耿于怀,可就不礼貌了……
她笑笑,点了下头,神态却并无丝毫可能让他人,亦让自己不适的尴尬与讨好之类的情绪。随后戏谑自嘲:“不过我看起来这么呆吗?好吧,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坐船,所以想来又怕又期待,不是没睡够啊。在你们看来,我就这么好(第四声)睡嘛……”说到这,甚至流露些许发自内心的无奈。
“确实。”君澄境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对她撂下两个字,接着看向另一边,“随机”抽取:“艺心,你来。”
艺心猛然抬头,表情就像遭逢什么厄运,想都没想,立即闪躲避开那道可谓晴天霹雳般的目光,“逃”到了李慕儿身边,“境师兄,慕儿姐是身子弱加上没坐过船,而我是真有疰船的毛病啊——”她可怜兮兮,欲哭无泪,一边说,一边虚弱地抱住了慕儿姐的胳膊。
李慕儿的尴尬癌并没有好,只是延迟发作了……
陈妍露笑着摇了摇头,神情表示对此已见怪不怪,“行啦,你们干自己的事去吧,有二老和两个大师兄,加上我们三个就够了,再多,厨房也挤不下。”
队伍随之“解散”,大部分人都松了口气,主要原因不尽相同,但皆得益于“做早饭与我无关”。
没有理由,艺心自然而然地“搭”上了李慕儿,见她似乎并没有什么明确要做的事,便毫不矜持地,单方面开启了闲聊:“慕儿姐,没想到你都没坐过船啊,唉,那你可得在心里作足准备啊,我跟你说疰船可难过了!那翻心搅肚的,我觉着医书上的话都没有一句能够用来形容它……”
李慕儿静静听着,没忍住看了她一眼,其中压抑掩藏着十分复杂的……感情。心下生无可恋道:“不,你这形容已经很绝了,何必就要用书上的那些官方用语呢?也真是谢谢你提醒哈,让我见都还没见着船呢,就先感受到了这莫须有的……难过。”
“唉,主人,”伊依歪头看着她,神情异常复杂,似在审视、探究,“你是怎么养成的这将个,语言、文字直接在脑海中具象化的习惯啊?而且你本身就有想象力太过丰富、活跃的这基础病,两者叠加,使得那画面、情绪、感觉更为‘鲜活真实’,甚至由心及身,直至它浓烈深刻到仿佛就是你亲历的!”
听着狐狸逐渐抓狂,李慕儿瞥了它一眼,“你不就想说这样不好嘛,我知道~但这病是漫长年月累积下来的,要痊愈也不可能在一年半载。好啦,我以后会注意的。”
狐狸重重叹了口气,音调弱了下来,“你注意什么呀?这习惯都已经成了下意识甚至无意识行为,脱离‘浅层意志’所管辖的范围了……唉,行吧,其实这也不全是坏处。”
“对嘛,思维延伸发散得快,而且细腻、深入,对日常生活还是有很多正面作用的,至少至少,能通过别人的经历就给自己打上充足的预防针~”
狐狸猛地龇牙,无比嫌弃地白了她一眼:“你说的这几点,按理说应该配套‘人情练达’,可看你平时,哪跟这四个字沾得上一点边儿?而且预防针预防针,主要功能是防止不良情况发生,不济才是提高人对其的承受能力。”
李慕儿不理它,重新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回了与艺心的对话上。“那你晕船——住、住船(?)这么严重,没什么方法吗?”
“哦对,本想邀你一起准备防疰船的药的,结果发起牢骚来,就忘乎所以了……”艺心不好意思地笑笑,做了个鬼脸,“慕儿姐,你在医馆等我,我先去厨房讨一块姜来。”
“姜?”看着她的背影,李慕儿疑惑嘟哝,身体却十分听话地朝医馆走去,“以前是听过姜可以缓解晕车什么的,我试过也没啥用啊,原来是还得加上别的药?”
伊依飞到空中,于侧前方俯视她,摆出忍无可忍却又似力不从心的神情,“你是我遇到过最难带的一届了,主人,你怎么就教不听呢……行,原主的记忆不是你的是吧,亲自得到才算真的拥有?好,来,这次我们新学的一个字是:疰。”
狐狸双臂一展,那仿佛实物化的字体与字音同步,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哦,这个字嘛。疰夏,不是指在湿热夏季发生的各种病症吗?那疰船?”
“关于这个字,在系统目前能查找到所有的解释中,我觉得最满意:最让人信服的,是这个。”狐狸凭空划动,让目标词条精准停在了主人视线正中,“‘人体因不适应某种气候、环境,或对某种气候、环境不耐受,而产生不适症状’。”
就在它无比认真负责地准备借此引申拓展,趁机给主人的知识库多添点砖加点瓦时,便看见艺心端着一个盘子走进了医馆。
看见来者,李慕儿随即松了口气。“这么快呀。”一声热情的招呼脱口而出,其源头,是心中那股像逃过一劫似的庆幸与感谢,“这姜是要怎么用,我能帮什么?”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让开位置。
艺心将盘子放在柜台上,犹豫了一下,“嗯……慕儿姐,你帮忙拿些梅片和薄荷来吧,详细的我也说不清楚,做起来你就晓得啦。”笑着说完,她的目光落回盘子里,像做好了什么不太容易的决定,一手拿起姜,一手拿起刀。
看着她的动作突然变得有些生硬,整个人像是被一股无形力量挟持,灵活度骤降,李慕儿莫名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尝试做饭时的场景。“……你没事吧,要我帮忙吗?”
艺心似乎愣了一下,才缓缓转过头看她,神色复杂,其中唯一可以明确的情绪,是几分感激。“不用了慕儿姐,咱各司其职嘛。……好吧,其实我从小就怕切东西,即便我都忘记是为什么了;师父师叔因此从不让我碰刀,而师兄师姐却觉着这耽误事,毕竟单论制药,就常常需要动刀呢,躲避解决不了根本,所以他们不时就派点小活给我,‘以毒攻毒’。”
“哦,这样啊,但如果要帮忙的话还是和我说,别勉强。”李慕儿看看她,又看看那仍在姜身上艰难选择“着陆点”的刀刃,最终犹疑着移开了目光,转向药柜。唉,何苦呢,非要把师弟师妹塑造成和他们一样,十项全能啊?
知道她的关心并非是为了场面故作出来的,而是真想帮自己,艺心反更加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可不爱逞强,难就是难,但境师兄当面下令了,不许让你代劳……”说到这,音量骤然减小,只有自己才能听清,“因为你在这上面,没准比我更具损害之力。”
李慕儿的大部分注意力正在那百来个格子中寻找目标药材,隐约听见她的嘟哝,随口发出了一声疑问。
“呃,没什么!”说完,艺心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似乎是此地无银了,随即开始专注手上的活计。她按陈师姐以前教的,切一片边角料充当菜板,垫在了姜块底下。
伊依抱着双臂,坐在一旁用来阴干药材的架子上,面带愠怒与不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