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儿呼出一口气,声色恢复自然、亲切:“我说,还有多久煮好,要我再准备什么吗?”
伊依近前,百感交集地摇摇头,用爪子拍了拍她的肩膀,“主人,这并非你‘第一次羡慕’,而是你第一次从心底承认,自己对某人产生了如此这般的羡慕。以前你始终撑着:‘我一个人怎么了’‘我享受孤独’什么什么的,傲,‘不屑’去羡慕任何……身心皆有人陪的人。”它略微加重了“心”字。
“嘁,那哪是不屑啊,是不敢好吗?羡慕不仅一点用都没有,还会让心里的悲哀和怨愤变得更沉重,何苦来?当然这是我现在总结出来的,小时候哪懂啊,只是浅浅的羡慕过一次后,不想让自己再那么难受第二次,所以就学会告诉自己,我过得也挺好啊,我比他们更能干更懂事,而且我的家人又不是不爱我,只是方式不同。”
“所以,那还是傲啊,不过是虚弱的傲。”狐狸抬头看她,眼中透着淡淡类似劝慰的情绪。
“好好好~你分析得准确又透彻。”李慕儿别开目光不再看它,一部分原因是艺心端着茶壶走了过来。
艺心一手将薄荷水冲入冰片,一手用乳槌在钵中搅和,直接包揽了这简单又顺手的工作。旁边那位欲言又止,表情显露出想要哪怕只是在形式上参与一下的愿望,而她浑然不觉。
手上的动作轻松熟练并单一,显得有些无聊,沉默不一会,她冷不丁地开口:“慕儿姐,倾心于一个人是种什么样的情感啊?”
李慕儿懵了,没有具体原因,就是深感不妙。“呃……我也、不是、很清楚。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艺心不好意思地一笑,“我也想体会那种心情。不止女子,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终身都不是自己能定的,只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无法从自己的一颗心,这‘理所当然’,只是因为世人皆如此,所以没谁说什么,但我挺不甘心,还没体味过‘心悦君兮’,就匆匆嫁为人妻。”
看她微微撇嘴,声色是纯粹的吐槽,最后还顺口押了韵,李慕儿笑也不是,叹也不是。“可宗门不就是那多数以外的少数嘛,二老又不会逼你们与不喜欢的人成亲。”
艺心摇摇头,表情难得地现出些许无奈与苦恼,“家里的,我从小到大都只拿他们当兄长,不可能;而外头的呢,都是照常看待这婚姻一事的,因此,我迟早都会从众,去听那媒妁之言的呀。”
“……哎,不用担忧,”李慕儿故作轻松地拍了拍她的手,“你会遇到良人的。”
“啊,这我一点也不愁,有师父师叔呢,”艺心的声色仿佛是听到有人对自然常理提出了疑虑,投去的眼神则表示,自己对她那句宽慰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们许我嫁的,当然是能够托付终身的人啊。我只是想能不能在这之前,体会到诗中所写的那种心情。”
“……好吧,我还是没有彻底将思维转换过来,经常忘记对这个世界的人们来说,感情和生活,可谓两回事。”李慕儿心下喟叹着,但有意识地不让一丝情绪显露于表面。她顿了一下,似随口一问:“那要是让你心生爱慕之人,和你要嫁的人不是同一个呢。”唉……“得不到”最终会让人多难受,取决于根本有多想要啊……
“主人,你这反应有点大哦,”伊依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是代入太严重了吧?而且好像你肯定她会因为这危险的想法,导致遇到求而不得的人似的。”
“嗐,慕儿姐,过日子又不是写话本呢,那命得多好才能遇上两心相许且适合成亲的啊?”艺心耸了下肩,轻描淡写道,就像在说一件不能为自己所左右,但也压根就无所谓的事。“若像你说的那样,那我至少算是体会过了呀。明白不能有结果,就干脆点让自己收心呗。”
说得容易啊年轻人……
李慕儿点点头,没再接话,看向搁置在一旁的薄荷冰片水和生姜片,“这些,是在等什么呢?”
“哦,等水凉了再把姜浸里头。”艺心走形式似的答道。她转身凑近前,露出令李慕儿莫名其妙毛骨悚然的笑容:“不过,这也不必亲自经历,从他人口中听闻,也能感同身受的。”
她的天真期待仿佛都快要从眼里冒出星星,李慕儿直接被瘆得后退了一步。“啊?啊、啊,是啊是啊,这样既有助理解诗中之意,体会又不至于太过‘深刻’……”
艺心咧开嘴,两眼放光,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兑现一个已得到许可的愿望:“所以你快和我说说你和境师兄啊!哎呀你晓得我最近都快愁死了——我那故事就像堵了瓶子口!难过啊——”
“啥啊……原来不是少女情愫萌发,而是因为瓶颈期卡墨水,疯了……?”李慕儿暗地里咬着牙,撑着表面的镇定微笑。“呃,我觉着吧——咳咳,没、没什么。那个,你为什么会问我呢?”
“他们我也不好问啊,问了也不会说……”艺心撒娇似的晃了晃她的手,“我就问你嘛。你对境师兄的情感,你形容形容?”
李慕儿有些崩溃,因为她完全做不到用和昨晚应付翠墨一样的方式,对待此刻面前这位……为什么呢?明明对翠墨说出那番话时,她几乎都没有犹豫。
她有些心虚,看向自己被攥着的衣袖,“你、你先放开我。”
艺心松开手,像是满足了对方什么条件,“呐,说吧~”
李慕儿深吸一口气,看向她的眼睛,“你为什么认为我就‘好问’了?确定我会说?”
艺心笑笑,如常地,是发自内心的真诚,“我也说不明白。嗯……就觉着你平常拿小孩都不当小孩,自然也不会像他们一样拿我当小孩咯。”
她这回答从最简练的角度出发,自认已准确说明基本原因,然而在对方听来,却是更加令人感到迷茫无措……
“哦,这就是家人和朋友的区别嘛。”伊依飞到两人之间,露出迷之微笑,似又有了什么新的“人生感悟”,“主人,看来终于可以确定,她是拿你当闺蜜了。”
“……是啊,毕竟家人,即便再亲——或者说就是因为太亲——彼此之间那非同一般、更为复杂的情感,难免会相应的产生更多顾虑,这时,就需要一个‘亲密值’恰到好处,平时相处得顺心、放心的人来提供另种‘情绪价值’了。这我懂,老懂了。”李慕儿在“暗面”发泄吐槽式和狐狸絮叨,“明面”则是闪烁其辞地对艺心打着哈哈。
“平时玩得来,而你又是这种——说好听点,是为人随和直爽,说实在,是疯疯癫癫没心没肺的——人,更是会被当作‘补充剂’了。所以主人,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得嘞,合着偏偏就是我这么一个,在成长过程中可谓连‘主食’都没吃饱过的人,却在过去十多年里,已经当惯了别人的……朋友。怎么办?怎么办,你这个‘人生研究器’是干什么用的!快给你主人想想办法啊,我这胡言乱语真撑不下去了!”
局促、尴尬、想逃……李慕儿支支吾吾、语无伦次半晌,脸颊逐渐泛起了红晕。艺心忍不住,再次凑到她面前,眼神像是在研究、品读什么难得一遇的画面,表情竟令人觉出几分“老母亲的欣慰”。她忽地嘻嘻一笑:“慕儿姐,你害羞啦~”
这声笑哪怕是带上几分调侃也好,只要不像这样憨傻,像这样单纯的、吃到糖似的满足,那“杀伤力”也不至于,大得直接让李慕儿想要原地隐身!
“我我我我没有!没有害羞,我害羞什么呀!”
听见她这发自心底、脱口而出的呐喊(狡辩),伊依随即飞上前,“纠正提醒”道:“主人,您这几分钟内的情绪变化确实包含羞涩的成分,并且在波动中占有着主导地位。”它神情淡漠,语气严谨,看起来就差将“客观现实至上”制成横幅,用系统屏幕打在头顶了。
李慕儿神态未变,但心里已是给了那死狐狸好几锤,“你真是够了,如果说我不想面对不想承认的情绪就是个水潭的话,每次逃避,你几乎都要把我拽回来,甚至是直接把我的头按进水里……”
她强烈的反应不仅没有让艺心意识到不妥,反而更加重了她的好奇。“慕儿姐,你就说说嘛,我不会说给其他人听的。”
“不是,这位妹妹,你是对我太有信心,还是你察言观色的能力就这么弱?还是说你只为获得故事素材,其他什么都不管了!?”李慕儿心里抓狂着,偏偏没想到,就是因为她自己习惯性地没将更多真实情绪表现出来,才最终导致了对方这样的“无所顾忌”。
经过一番内涵复杂曲折,却用时极短的,不为人所见的挣扎,她最终决定换一种方式,来看待和应对眼下的局面。
她直起刚才无意间倚靠在药柜上的身子,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看上去是在为“开讲”做准备,实际上,是在使劲调整自己的状态,以及为组织语言拖得哪怕更多一秒的时间。
她撑在柜台边,一副准备就此话题进行详谈的神态,“你先说你的故事写到哪了,我才好挑些对你而言关键的。”
伊依无奈地抿了抿嘴,“诶,你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把大实话说出来?……也就她了,思想单纯(头脑简单),即使明说了,也不会觉得你是在打算投其所好,哄她。”
“嗯好,这样免得耽误工夫。”艺心巴不得地一笑,点了下头,微微瞪大的眼睛竟透出几分惊喜,随后便像家长介绍自家优秀的孩子一样,讲起了自己笔下的故事。
李慕儿认真听着,一部分是真心实意,不过当然还有一部分,是想缓解心里的罪过。“敢情真是为了自己书中人物的幸福啊,我虽然没写过这种,不知道究竟能多难受吧,但是……好吧,我怎么觉得自己即将又做一件亏心事呢?”
“唉哟,主人,亏啥心呢,”伊依摊手,表示不认可不理解,“你还是在用自己的经历,诚心为她提供素材啊,不过其中来源和她以为的不一样嘛。”
“她以为,”李慕儿学着它加重了这三个字,“还不是因为我吗……经历,也是以前吃过的瓜和狗粮,又没亲身经历。”
“其实啊,干嘛这么拧巴呢,你可以把对君澄境的感觉说出来啊,从嘴里出来,心里也许会相应的轻松一些——至少对你来说是这样。没准摊开了说,过程中突然悟到什么,就想开了呢!”
“……这是我听过的第一个,让我觉得非常乐天,但似乎好像又特别有道理的言论。”
艺心并不算言简意赅,但语速很快,不一会,就把关键情节讲完了。“就是这样,再后我就写不下去了。慕儿姐拜托。”
“咳嗯,呃……”莫名其妙地,李慕儿原本整理好的措辞突然被推翻,语塞间,字句艰难重组,“喜欢一个人啊,就会希望他看到你最美好的样子,生怕在他面前有任何不好;见不着他时,总是会不经意想起,只要他在身边,你就觉着满足和安心。“妈耶,咋感觉这话有点辣嘴呢……好像整个人都不得劲了!
“嗯——”伊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机器般冷漠地“播报”即时的分析结果,“这辣嘴的‘成分’,简单来说,是羡慕、不甘并些许气愤。”
“……行行行,明说了呗!羡慕的是那些毫无顾虑,沉浸享受爱情甜蜜的人,气的是自己稀里糊涂不敢确定自己的感觉是真是假,而这一系列情感又到底该不该存在!”李慕儿没法也没必要反驳,不仅接纳承认,甚至还为其进行附和补充。“得嘞,满意了不?够凑成一篇报告了?”
艺心专注地听着,仿佛想牢牢记住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只恨此刻手边没有纸笔,只能将即时在脑海中延展生成的故事剧情逐“帧”缓存。可听完后,她却不解地皱起了眉,似认真回忆、思考起什么,“好像不对呀慕儿姐,你在境师兄面前明明也是不拘小节的啊,甚至有时还直言不讳和他顶嘴呢。你再想想,此间情节还有什么遗漏的?”
“她真的我哭死,”伊依夸张感慨,“只想着是你总结得不到位,根本不怀疑你对君澄境的情感。”
李慕儿的大脑直接卡壳了两秒。“啧,你这样我就不说了啊。”她别过头,没好气道,“我就这么直率的一个人,不爱装,这就是对我而言最好的样子。”
“唉~果然傲娇的背后都是虚弱。”狐狸摊手耸肩摇头,造作叹息。
“慕儿姐,我错了啦~”艺心笑笑,习惯性、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撒娇的意味,“想想也是,境师兄平日对你也没什么顾忌——哦,怪不得是你俩呢!”她用失控的气音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感叹,两眼放光,像是得到了一件梦寐以求的珍宝。而得了寸,自然就想进尺:“那、那你接着说说,这还会有别种情况的吧,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喜欢自己最真实的样子的。”
“好的主人,你成功了,”狐狸似哭笑不得地说,“也进一步证实了,她真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