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并不。”李慕儿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略艰难地承认，“也许我在（这个世界的）厨房，最不拿手的就是管控火候了，呵呵……”
“诶，那我两个以后可以搭伙啊，可般配了。”艺心由衷地笑道，提出这绝好的建议，“你怕动火，而我除了动刀，别的都不在话下～”
李慕儿轻轻一笑，“那好啊，可说定了哦。搭伙儿过日子嘛，就得找能各取所需的。喏，接下来该你发挥自己所长了，这姜要怎么处置？”
“切好就行，等下浸在梅片薄荷水里，出门前将其敷在内关穴上，防治疰船可有用了！”艺心几乎看都没看，一边和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走去打开了薄荷所在的药斗，“这是我们从一个走方医那里学来的，唉，去年才学到，亏得此前师父他们想了各种方法也没完全治好我这毛病，还有我遭的那些罪。”她随心感慨着，对此只觉庆幸，“那时我才真明白了不耻下问的宝贵。”
看着她将冰片倒进乳钵，李慕儿不知怎么，还没等对方指示，就忙活起来，试图用墙边的小炉烧上一壶热水，一面应着她的话：“这么想来，每次诊病时都会问病人，是否曾自己用过什么药，不仅是为察明病因、病机，变证、误治，还有些时候，也是在学习。没准病人简单一句话，就补了医书中之不逮。”可惜，此等“荒谬”的情景，也仅限于这个时代了……
“嗯嗯，所以境师兄说，只要入了这个行当，这辈子就没有学成的一天，学医、行医，始终应博采广纳，切忌固步自封，抱残守缺，不论其理法方药出处贵贱，或与自身所学是否相合，皆需敬重，不可妄自批判。”缓缓研磨着乳钵中的冰片，不经意“复习”起一些事情，艺心忽然觉得，自己对境师兄这番话似乎有了更深的理解。
她转头看向一旁那位满脸执拗与柴火“较劲”的人，又见炉膛出乎意料地飘出了几缕烟，不禁笑起来：“慕儿姐，你这次可快了。”
李慕儿坐在板凳上，摇着蒲扇，朝她瞥去无奈的一眼，“这不是厨房灶头……”
“水开之后倒进去煮一会就好。”艺心将薄荷端过去给她，就势蹲在了旁边。
“好嘞。”李慕儿接过药碟，视线刚移开，又跳回了她脸上，“……怎么了？”
“慕儿姐，”艺心双手捧着脸，瞅着对方，若有所思，“是不是在你看来，师兄师姐对我们，着实可谓严苛？”
“怎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我小时候，也这么觉着。”艺心垂下眼，呼出一口气，“但是后来，陈师姐和我们讲了一番话，意思是说，这世界对每个人都很严苛，与其让我们出外面犯错，落把柄，吃更大的亏，挨更大的教训，不如趁在家就把我们锻炼得尽量‘文武双全’……虽然她说是‘每个人’，但我们也明白，这世道，对女子，就是比对男子要苛刻……得多！”
她说这番话时的神态，并无那种常常与这类话题相关的愤慨或怅然，反而带着几分不一般的、决心更要发奋图强的强硬斗志。
却还是引得李慕儿心中一阵感叹：“虽然都是一样的严格，但侧重点还是有区别的，对男孩的要求就是更偏于专业素养，女孩就是生活技能。”
她的神情明明是不置可否、无力评论，可在艺心眼里，却愣是有着一种莫名的、强大的共情力。“慕儿姐，那你家里人对你呢？要求就更高了吧？：
“我啊，嗯……说不清，反正是没怎么被管过。”她愣了一下，但随后就像是提起一件无足挂齿的事，轻巧的声色又仿佛正“站着说话不腰疼”。
艺心随即意识到什么，“抱歉慕儿姐，我不该提这个！”
李慕儿看了一眼，微笑表达出不以为然：“没什么需要这么小心翼翼的，大多事情都没有。如果不能提，我就扯别的去了。我家里人嘛……”我倒想聊聊，但我能把“谁”的家里人拿来说呢……
艺心笑笑，心里不知不觉对她又轻易地多了几分亲近。“我嘴快，想着就问出来了，你不用管我的。”
李慕儿摇摇头，下意识嘟囔：“这下倒是我自己想说了呢，还从没人（不管出于怎样的心理）关心过我在这方面的感——呃咳咳咳！”紧急掐断字句，她是真把自己呛着了。而后却意识到，这话好像也没什么“见不得人”呀？这方面的感受怎么了，不论我还是她，的确都从没有过倾诉的机会啊。
伊依并无一点耐心能等她自己反应过来，直接用警告的口吻说道：“刚才那一下‘急刹’，是原主发动的！‘信号’并不强烈，因为知道你不会随便替她‘宣泄心中郁结’，但还是觉得需要提醒你一下，毕竟你现在用的身份——哎呀……祝你安好，这小姑娘力气挺大。”
狐狸倏地拉远距离，眼睁睁看着艺心本能地站起身，为李慕儿拍抚后背，随后挽住她一只胳膊，简单粗暴地将她从板凳上拽了起来。
“被烟呛到啦？哎呦真是，刚说完你怕动火，我怎就安心让你干这活？来，到一边。”
咳嗽剧烈时，李慕儿习惯性地用肘窝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直到稀里糊涂的被“扔”回了柜台旁，她垂下手，露出了欲哭无泪的表情，“呃，我是什么很矫情的人吗……”
“不是啊。”艺心的语气理所当然，甚至像在奇怪她怎会用上那么一个词，“每个人都有害怕、受不了的东西，本就再正常不过，而且这又无法为意愿所控制，更是与‘矫情’不搭边了。”
“我说的是身体上的‘矫情’啦。”李慕儿随手捣起了那其实早成粉末的冰片，似试图以此缓解尴尬，“我是被自己的唾沫呛到的。”
“啊？”艺心愣了愣，似乎尚在确认自己是否听清，却已是毫不留情地噗哧笑出了声。
“哎呀，我刚才想说什么的来着？”李慕儿略夸张地“逃避”，生硬地跳转话锋，听上去就像在向人刻意强调自己的尴尬，“嘶……忘了。”确实忘了，又或者是本来就没想好……
“不过慕儿姐，被你说得，好像真是诶，”将“身体上的矫情”又重复琢磨了两遍，艺心愈发觉得，那困扰自己多年的问题，好像终于有了个能戳中她心坎的、无比准确的解释，“我怕刀，怕其声响，真的不仅仅心中有恐惧，而是实实在在整个人都觉着不对头哇！”她突然低声，似咬着牙嘟哝道：“……看来是要让境师兄给我好好看看的，不能因为怕当他的病人而讳疾忌医！”
“呃，其实没这么严重吧……”李慕儿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那“病”，还是给她境师兄当病人这件事。“你这个，究其根本还是心病吧，也远没有我这么‘危重’。你怕归怕，但到底是能把此事做好的，只是……其间情节稍显艰难；可我不一样，我怕火，这个‘怕’，恐怕是在别人身上会更重些。”她耸了耸肩，神情是自嘲式的无奈。就我这“潜力”，别人只会比我更怕我掌火。
艺心似乎忍了一下，但没成功，随之索性毫不客气地朝她扬起了嘴角：“嘻嘻，多谢慕儿姐，听你这么一说，我放心多了。”
李慕儿转头，看向手中的物事，表情像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放心就好～你这问题本来不太耽误事，而且有你师兄师姐在，这根本不会是什么疑难杂症。”
听言，艺心忽然认真起来，“慕儿姐，境师兄说，什么都是可以锻炼出来的，像我几年前对刀碰都怕碰，但有他们手把手教我陪着我，我如今真是比那时好太多了。我是怕，而你那只是不上手，只要日后放手多练练，保管不久就能轻松操持一顿饭了。”
“哎呀，干嘛非得要会做饭呢。”李慕儿正闲得没事捣弄着称药的戥子，将砣绳对准定星盘，听到她的话，漫不经心地提出异议。
“不然以后成了亲，等着被夫家嫌弃呐？”艺心现出些许诧异。“沁梅师姐说的，毕竟天下还能有几个男子，像我们家的这样，又能干又温良。”
一语未了，李慕儿手中那好不容易校好的称猛地失去了短暂的平衡。她转过头，表情看上去和倾斜摇晃的称杆一样迷茫无措。
糟啊，这嘴又说错话了……
“唉～”伊依无可救药地摇了摇头，“主人，肢体闲得发慌，脑子可不兴跟着一起闲哦。”
在艺心回头奇怪她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之前，李慕儿的嘴已被某种无名力量逼出声了：“呃，我的意思是，我还没想那么远呢。不过你说的对，是得趁早多练练（否则要有什么意外的话，没准连自己的一日三餐都成问题）……毕竟我以前可炸过厨房。”
“炸？！”艺心随之将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震惊中含着一丝惶恐，却又莫名的有些想笑。她还从没在厨房里见过，能用这个字形容的极端场面。“慕儿姐，也别这么说自己啊。”
见她那天真的、不以为然的嗔怪，李慕儿心里那股在闲谈过程中渐生的羡慕，莫名变得更加浓重、复杂。
“真的，没夸张，那时没人教，我就自己摸索着学，然后不出意外地，出意外了，炸得抹黑。”她配合着动作，就像在讲一件趣闻——事不关己，饶有兴致，声情并茂。
“啊……那人没事吧？”虽然还是一点也想象不出那等场面究竟能有多恐怖，但艺心却似已将自己代入其中，说着的同时，还无意瞟了一下炉灶里的火。
对于她略带忧惧的关切询问，李慕儿笑笑，摊开双手：“人还好，只是皮肉小伤，但对厨房那一角而言，却是经历了一场毁天灭地的灾祸。”说着说着，她戏谑的样子终于隐隐透出了几分苦涩。
还记得当时我就像个等待处刑的大罪人一样等我妈回来，之后果然遭她一顿输出，又可能因为恰巧心情不好，她还差点对我动手……
“主人，”伊依飞到她眼前，同情中混杂着些许不解与好奇，“系统无法清晰读取并分析那么久远的记忆，所以我想问啊，你当时到底是饿成啥样了？为了吃……呃，毅然投身危险。”
“我当时并没有饿到极点，而且当时还有别的东西吃。”
“嗯？那你是？”
“是饿到了‘恰到好处’的程度。莫名其妙一股邪火上头，就想自力更生一次，因为真的厌恶再吃我妈下班回来带着脸色做的敷衍充饥的东西了。”趁机宣泄似的，作出这般放肆无情的回答，那埋藏多年的心情和感受突然像是得到了“安放”，好比是脏东西终于被扔进了所归属的垃圾筐里。
本以为会激发出愤懑、不平，或是感觉到倾吐后的舒畅、轻快，可她实际的心情，却平淡得出乎自己意料。
伊依的表情，则像是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嗯，主人啊，我可算是确定了，你对任何人任何事，无论什么形式，只要成功发出准确的表达或有效的发泄，那坏心情就至少能好一半。”
清轻醒神的薄荷香在室内飘散开来，李慕儿舒展身体，做了个深呼吸：“嗯～我觉着就它一味就行了呀，理气开窍。”
“唉，目前是因为身上好着呢，才觉着这清利之效已足够了，”艺心撑着腮帮子，无力地叹道，“等上了船，见识到那逆乱的气机是能多么的‘冥顽不灵’，就晓得这方子并无一味药是可或缺的……”说完，思绪又跳跃回了上个话题，她转头看向李慕儿，一脸认真：“慕儿姐，以后有我们陪着你，你很快就能熟练的，再也不可能炸厨房了！”
看见她像做出什么重要承诺的样子，李慕儿轻轻一笑：“好～”心头却凝结起了几分莫名的泪意。
“嗯！”艺心郑重地点了下头，“那你就能什么都会了。不管学什么，都是需要有人陪的嘛！自己一个孤零零的，没人教没人聊，那怎得行呢……”她畅所欲言，什么都没多想，又将目光放回了开起水花的茶壶上。
看她就像在谈论什么毋庸置疑的事，说着那天真无忧（幼稚）的观点，李慕儿的泪意更重了，但对这位可以说常常“饱汉不知饿汉饥”的女孩，却依旧提不起丝毫怪罪与讽刺。
可虽然如此，她那原本欣慰温暖的笑还是不觉透出了几分怅然、苦涩的灰。“好讨厌啊……从没这么羡慕过一个人。”这句话唔唔哝哝，字音糊成一片。
“慕儿姐你说什么？你大声点啊，这烧着水，我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