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和,晚饭时间,久违的“温热人气”填满了张阿婆家的小饭厅。
五人围坐一桌,蒋岌薪理所当然地担任着气氛组组长,翟檠就像是遇着什么好事似的,情绪颇高,意兴满满地给他当着“捧哏”,共同“构建”起了在场欢快气氛的框架。
而实际上,在这片“其乐融融”中,除了真正享受着此番难得的热闹的张阿婆,其他人都暗暗怀着各自的心事……
伊依坐在主人和君澄境之间空的桌面上,像监管什么危险分子般,格外专注地盯着她,时不时提醒:“主人,回回神,你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喂,笑的有点假了啊,松一松,收一收……你突然看秋绛干嘛呀,眼神像干了啥亏心事,好不容易解释清楚啊,要是一个不小心又让她重新怀疑上,没准她就认定你和君澄境之间真的有什么了——”
在经历几次三番如此聒噪的“温馨提示”后,李慕儿最终向现实垂下了自己高贵的头颅,她将视线收放进面前的碗中,神情却依旧含着笑,心里是咬牙切齿:“叫你帮我注意一下我的神态言语,有没有显得不自然的时侯,没让你像个老妈子一样在旁边啰里八嗦絮絮叨叨的吵吵死!”
对于这暴躁如她的嫌弃,狐狸丝毫无感,好像早已司空见惯。它将双爪抱在胸前,一脸轻蔑地耸了下肩:“可我说的是不是都没错嘛。”
李慕儿在心里嗤之以鼻地一笑:“呵,是是是~”
狐狸眨了眨眼,傲慢地露出满意的表情。
她在表面上仍然保持着那自然、轻快的神态,暗地里,却悄悄叹了口气。“……明明认真想来,和他假扮夫妻,综合各个角度、各个方面,权衡各项利弊,其实都不会对‘李慕儿’产生什么重大的影响啊,吃不了亏,上不了当,而且这应对方式还是她提出的,可我为什么就是觉得哪里不得劲儿呢?”
狐狸瞟了她一眼,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哦?主人,不要忘了,在‘看不懂’自己时,请有意识地,仔细品品你当下感知到的情绪。”
李慕儿埋头扒了口饭,借此动作,给自己争取了几秒钟专心思考的时间:“呃,这感觉就像……做了什么遵从内心但违背三观的事。对,就是这种感觉!——真莫名其妙。”
“这世上并没有真正的莫名其妙’,”狐狸摊了摊手,又现出日常最爱摆弄的那副,仿佛看透了一切的高深模样,“一切的一切,背后都有其原因。”
“好好好~谁让你比我更容易了解‘我自己’呢~说吧,我这感觉是出于何种心理,什么原因?”李慕儿对它自视甚高好为人师的态度属实看不上,但奈何这次,她似乎只能选择这条“捷径”了。
伊依微微抬起下巴,故作骄矜,清了清嗓,“自和她相识,你,无论是灵魂还是□□都活在一个巨大的矛盾中,而这矛盾的核心,是‘李慕儿’所有的人生大事——关于家人、爱人、朋友,你们的选择、主张都不一样,而其中最大的分歧,就是这个家伙。”
说到这,它顺理成章般将一只爪伸展出去,直指君澄境,像是一个讲解者,要开始介绍本次课题的主角了,“你喜欢他,所以和他假扮夫妻对你而言,别说排斥了,简直就是某种程度的如愿以偿,但,你也是打心眼儿里,放不开那从一开始就为自己设下的规矩。”
“啊?我给自己立了啥规矩啊?我都不知道。”
伊依转回头,正眼看着她,“你不知道?也正常,因为这个观念已经几乎被你自己放入潜意识了。这个‘规矩’是:在往后的命途中,一切都要以原主的意志为基准,而不能顺从自己的情感的观念。”
它不痛不痒,轻飘飘地,却说得李慕儿心头一咯噔,无意识地往右手边看了一眼。
好死不死,君澄境恰好一转头,直接撞上那道略带偷感的目光,“……怎么了?“
对都对上了,况且再躲就更可疑了,李慕儿干脆保持对视,“没事啊。”她耸了下肩,随后换上了“感到有些奇怪”的眼神。
君澄境收回目光,坦然自若,“哦,没事就好。”说完,向碗中夹了一口饭菜送进自己嘴里。
注意力就此再次放到这“小两口”身上,阿婆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慕儿,阿境,别怪我老人家多嘴哈,我还是觉着,夫妻俩不该分两处居住,你们还是都来我这儿吧,正好两张床,分床就得了,别分屋啊。”
话音未落,就见秋绛情绪激动地说道:“不行!他俩就不能靠近!”
“哎呦!怎么了秋绛?”阿婆被唬得一愣,随后,神情中的担忧愈发凝重,“阿境的病,就这么重了!?”
与此同时,君澄境幽怨的眼神如一道冷箭般射向了这场乌龙的祸源。
蒋岌薪似乎打了个激灵,接着连忙堆起笑,开始在当真吓着了的阿婆和慌乱解释的秋绛之间打圆场:“哎呦~您看您看,您就爱这样没的瞎操心,这人是您谁呢就这么愁七愁八的。而人家秋绛的意思是,她这妹夫若不谨疾,好生将养着,万一这本来挺小的病不注意就深重了,甚至动摇身体元真,落下啥病根呢,那连累的还不是她妹妹?”
接到他不动声色投来的眼神示意,秋绛连忙接着点头称是,但神情却是一点都不受意志管控,一副好像被强迫着收下了什么歪瓜裂枣似的苦命样儿……
得到当事人的“肯定”,蒋岌薪随即露出了“你看我说得对吧”的表情,“所以秋绛这担忧的主要是慕儿,更不是因为阿境的病重到什么地步了。”他摊手耸肩,“您看嘛,连这当家人的,愁得都不是阿境本身,您又跟着掺进去瞎忧虑啥呢?”
整个过程,君李二人一声没吭,神情难以言喻。君澄境生无可恋,暗地里苦苦寻思着能快速结束这一切的万全之策;李慕儿在私底下稳稳握住了秋绛的手,既是安慰,亦是“压制”。
听完蒋岌薪那一番喧宾夺主的“高调”发言,阿婆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就你这没规没矩的尽爱胡诌些歪理!”
接着,她转向君澄境:“阿境,你自家也是学医的,可要赶紧给自己调养好啊,这样病啊,经不起迁延。都说‘医难自医’,我不知这是不是真的,要是真的也不怕啊,这儿还有宁熠呢,你俩合计着立个方子,那效用定是好的。”
这婆婆的话着实“有点”多了,然而她那真诚走心的声色,却又让人真的讨厌不起来……
君澄境只是不失礼貌地笑,“惹您忧心,晚生惭愧。我自会注意的,毕竟不管怎样,我也不会任凭这种事砸了自己的招牌啊。”说话间,他状若无意地瞥了蒋岌薪一眼。
因着某种从小深植于内心的“默契”,在撞上那道“轻淡”目光时,蒋岌薪只觉一阵恐慌油然而生,紧接着,便是无尽的悔恨……
而后,君澄境巧妙而利落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但他投向桌对面那人身上的隐隐“杀意”,却迟迟未撤去。
卑微顶着那只有自己才感受得到的危险气息,蒋岌薪没一会儿就撑不住,朝那不知从何时就开始努力降低自身存在感的翟檠,投去了恳求援助的眼神。
但几乎不出所料的,翟叔对此,完全视而不见……
这顿晚餐其实并不长,甚至比正常吃饭的时间还短,但除了阿婆和翟檠以外,四位年轻人都莫名其妙地感到身心俱疲……
在收拾碗筷杯盘时,只有秋绛获得许可,进了厨房给阿婆当帮手;剩下四个被“拒之门外”的,则从命在院中烧上了小灶,摆开了茶桌。
刚一彻底脱离厨房中人的视线所及范围,君澄境突然伸腿猛踢了蒋岌薪一脚。
其时,蒋岌薪正坐在小板凳上专心致志地为茶炉煽风拨火,意外遭到这来自近旁的突袭,他竟没敢像往常那样大声嚷嚷、煞有介事,而只是用普通音量,浅浅表达了一下自己即刻的不满:“啧,干嘛呢?对仇人似的!你看慕儿都被你吓着了。”
李慕儿即刻将目光一撇,瞟向别处,摆出一副神游事外的样子,同时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了一下。
翟檠看看她,又带着类似“活该”的情绪瞥了眼蒋岌薪,随后亦摆出一副明哲保身事不关己的姿态,低头捣鼓起面前的茶杯茶具,又“认认真真”将其重新涮了一遍。
君澄境就那样盯着身边那人,下巴微微绷着,似乎内里正咬牙切齿。
对着他那一副“我干啥你不知道吗”的表情,蒋岌薪愈发无措,愈显无辜,“别这样看着我——你说话嘛!”
见状,君澄境轻啧一声,似翻了个白眼般移开目光,“……你为什么说我有病?”
原本为了时刻准备应对某些不可避免的状况,而绷着一根弦的李慕儿冷不防听到他这句严肃质问,莫名其妙瞬间破防,不过幸亏反应够快,她立马以一阵“呛咳”,成功掩饰了那猛然喷出的……不知是包含着什么情绪因素的笑。
蒋岌薪借此“走神”了一下,在看到她摆手说没事后,才回过头来搭理君澄境:“啊,你说什么,我为什么说你病?
君澄境面无表情,略显不耐烦地点点头。
蒋岌薪不屑地摊了下手,“我请问嘞,你俩都是夫妻了——名头上的,名头上的——却连住都不住一起,你不要给人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嘛,而当时你俩被问到这的时候,那彼此大眼瞪小眼憋不出一声响的,岂不更令人生疑?于是我就急中生智,替你们编了这情有可原、事出有因的‘难言之隐’。你不懂感谢就算了,反倒还这儿兴师问罪。”
君澄境抿了抿唇,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一把抢过了那在他手中毫无意义摆动着的蒲扇,扬手就冲他面门呼去了一道狂风,“你那明明是急中生祸!行,我如今病了,那病总有好的一天吧,你最好在我‘病好’之前,找到方法,成功将我和慕儿的气息分离!”他的音量照常不高,但一点也不影响声色间的满满压迫感。
蒋岌薪乖顺地举起双手,点头阖眼摆出“已老实,必听话”的态度,就这样,单纯无害地,说道:“那你这‘病’可‘好”得慢一些嗷。”
君澄境露出凌厉的表情,起身要揍他,不料那人在躲避、防御的同时,张嘴喊道:“哎哟弟妹啊,你看这人!你也不管管他啊——”
这番作死发言成功加快、加重了他所受到的伤害……
强力而有效地将胸中火气发泄完,君澄境舒了口气,拂袖,云淡风轻地坐回了凳子上,仿若无事发生。
李慕儿始终没有过丝毫表态,因为在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时,最佳选择就是什么都不做……更何况,“被得病”的,又不是她。
蒋岌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形象,清清嗓子,若无其事道:“慕儿已经决定好了,待气息分离就回李府,这事儿,在她身上的利害更为重大,所以是快是慢,当然是听慕儿啦~”说完,他对李慕儿扬起嘴角,抬了下眉。
见这人神情中忽然表达出几分询问的意思,李慕儿原本的无措加重成了无助,“啊?我……什、什么意思?”她只好用飘忽闪烁的眼神和傻愣愣的疑惑,来为自己争取等待“心底那个回答”的时间。
蒋岌薪似乎并不为她的理解能力感到意外,且分外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你不是说等你的气息和阿境的分离,你就立马回贵府,这样就免得再跟那些,当你们是正经夫妻的人多费口沫解释了嘛,所以我问,你是想早点回还是迟点回?”
他一反常态地放缓着语速说完,刚好让李慕儿等到了答案:“说实在的,我并不想回去。眼下即便没这事,即便没发生这叫人误会的意外,我也会想再拖延些时日,因为我的‘心’还没准备好。但就这样躲着在外面晃荡,也不是个事儿,所以,不必要刻意或快或慢,顺其自然就好。”
可算组织好语言,清晰而顺畅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她感到一种像完成了什么重要任务般的,莫名的轻松,说着,不自觉地轻轻点了下头。
专注地看着她,听完回答,蒋岌薪笑笑,“行,那我懂了——”了然的表情却似乎掺杂着些许失望。
他顿了一下,看了眼君澄境,视线又转了回来,表情忽然变得认真,其中包含一丝质问,语气也不复轻巧友好:“所以无论是流落市井,扮个平民百姓,还是重归李府做回你的李大小姐,你所有考量,其中都没有阿境的份儿呗?”他轻嗤地摇了摇头,说出的虽然是个问句,却仿佛已在心底将其盖棺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