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安怀——”封琚月撑着站起来，欲要再施神魂分离术法，再进凌安怀身体里。

忽阑子急急忙忙拍掉封琚月欲要捏决的手，扛起封琚月，在李摩诃和顾修的恐惧推搡下，几人拔腿就跑。

他们又不是傻子，凌安怀的识海已经膨胀到足以干涉现世了，在凌安怀大脑周围缠绕的黑色粘液都被撕裂扭曲，融化，流淌，就连空间都扭曲。

这已经不是他们能干涉的了，手头能应对和解决精神力的法术，法阵，材料准备都不充分，敢贸然顶上去那就是找死！更何况是能影响现世的程度，这可是大乘期才能有得！

跑啊，赶紧跑啊，不跑留在这里等着被吞掉吗？

封琚月挣扎着要从忽阑子的禁锢跳出来，可是那已经被扭曲的空间已经找到不到能赶到凌安怀身边的道路了。

“封琚月，搞清楚主次，”李摩诃在旁边提醒，“这个如果蔓延出去了，会是什么后果？”

趴在忽阑子肩膀上的封琚月停下挣扎的手。她的手被忽阑子牢牢抓住的，原本她想要挣扎出来捏决，可是现在她犹豫了，只能用悲怆不舍得眼神，盯着那扭曲的空间。

原来，在她的潜意识里也有自己……可是，为何不肯承认？为何连向自己靠近都不愿？为何，自己无论如何都救不了你？

而凌安怀的识海净土里，凌安怀正在与分裂的自己和分裂的世界抗争。她的眼睛，准确的说，是她的视界分裂了。一半是她完美到日思夜想的学校生活，是她梦寐以求的家；一半是这个崩溃世界最真实的模样，被植物吞噬却还在苦苦支撑的识海净土。中间是非常分明的裂痕界限，像是敲碎的玻璃。

怎么回事？她不是在高中吗？不对，她不是在和封琚月厮杀吗？不对，不对……

她应该在自杀？应该在干屠杀的事？在算数学？在吃人？在当皇帝？在泥里打滚？在洗澡？在生吃灵兽？在与妖厮混？在背历史？在考试？在拒绝同桌的告白？在食堂里抢饭？在测试灵根？在突破境界？在商场购物？在看父母的脸？在抚摸家里的狗？在和小孩一起玩？在鞭笞犯错的下人？在挑衅封琚月？在……

她应该在干嘛？

她是谁？

应该是谁？

凌安怀……

我是什么凌安怀？

哪一个凌安怀？

哪一个灵魂？哪一个片段？哪一个瞬间？哪一段记忆？

房间里扭曲的粘液融化流淌在地面，凌安怀的肉身跪在地上，脑袋垂着，双手耷拉垂在腿边。黑色的淤泥环绕在凌安怀身边，像是因为恐惧在讨好。

毕竟，如果凌安怀再不醒来，这里恐怕会因为空间扭曲与污染，再结合之前的邪气与死怨，诞生出新的魔宫了。而这些淤泥，自然也会沦为促进魔宫诞生的养料。

而识海中凌安怀还在千年千次的记忆中挣扎，哪怕呕血，哪怕抽搐，哪怕她这具重影的意识体出现裂痕，她也仍旧难以分辨，自己到底是谁。

只是幸好，如今思考的主体，是地球凌安怀；但麻烦的，是没有离开地球的版本。不过智慧程度和受教育程度一样，依旧饱读课外书。

她认为自己现在是精神分裂。很正确的理解，只是仍然在状况外罢了，所以她选择的，是找到权威医院的公众号，给自己挂个脑科和精神科。

但好在，精神分裂的好处是，刚刚摄入的记忆也会干涉到她的决策。让她意识到，多出来的记忆和异常的环境，还有提示她身处环境的声音，在告诉她，要醒来，这里是潜意识，要吞掉一切，要爬出去。

这些声音说的话很多，告诉她很多，要她做的也很多，一个接一个，像她叠在身上的，一个又一个重担，甚至还有隐藏的，无形的，压在她头上，让她喘不过气。

她本该觉得窒息的。她应该觉得的。可是，这些重担却给了她希望，什么希望？不知道……

凌安怀眨着眼睛，仰起头，一半蔚蓝的天空，一半快要崩溃的猩红天空。她想要的，是回到蔚蓝的天空，可是，猩红的那块才是她的真实，对不对。

对不对，凌安怀。

记忆，开始如潮水涌上来，却不是一股脑将她的识海填满，而是温柔地像夜晚呢喃的摇篮曲，慢慢进入她的脑子里，进入她的识海，像在看自己孩子的母亲一样，爱怜的，绿色的液体从建筑上剥落下来，哗啦哗啦的洒下来。

再度睁眼时，躺在绿色的河流上，没有建筑，也没有植物，只有静静的，温暖的河流。

这样的感觉很利于处理信息和思考。比如，现在自己的识海到底变成什么了。

查探一下，还好，仅仅只是空空如也，并且被记忆扩充得特别大，估计已经扭曲影响到现世了。不愧是自己。

现在还莫名其妙有点自恋了，这也是记忆层面的影响吗？

不对，自己本来就这样。凌安怀干笑两声，脑子里的记忆在一点一点，以温和的方式。好在她已经经历过记忆最痛苦的阶段了。

原本的记忆顺序并不是这样的。从最初的剧情中挣脱出来后，剧情是漫长的一点一点改变的，直到凌安怀的改变成为撬动的支点，如同脱缰的野马，整个剧情都变得分崩离析，凌安怀的意识也成熟起来时，剧情才开始变化，变得多彩，被凌安怀改得面目全非甚至完全脱离原本的世界观。

但凌安怀始终没有选择离开封琚月身边，依然作为亦正亦邪的队友，在封琚月身边纠缠，一点一点影响封琚月的选择，一点一点影响封琚月的意识，直到封琚月终于也出现了跳出原有框架的象征时，凌安怀感觉到了被窥视的感觉。

这让她意识到，改变封琚月是有危险的，她能做得只有影响，而不能改变。于是，凌安怀开始和封琚月分道扬镳，开始一意孤行，然后日渐沉没，然后陷入求死的泥沼。

可是，最初的故事里，她和封琚月就是相爱的。她们相爱，克服万难，事事顺利，走到最后。

可偏偏，她觉醒了。她意识到了这是一个重复循环的世界。最开始，她因为爱着封琚月，即使循环也选择假意不知……可是这样是不对的。反复循环的故事永远会在她走完所有结局，对封琚月告白后，携手后，戛然而止，然后再次睁开眼睛，一切都要重头再来，之前的努力全部清零。

坚持了大概三十一次，凌安怀终于崩溃了。她难以忍受地，选择提前剧情，七岁时就去接触封琚月，然后又七年后在宵云宗再见时，却没有迎来凌安怀想象的剧情，而是封琚月对自己的，恨。不知从何来的恨，连带让凌安怀也生了怒气，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爱的人不可理喻。

爱人没有和自己有关的记忆，自己需要重复无数遍让爱人重新爱上自己的过程，一遍有一遍。可这个过程，自己的心也在消磨，消磨成一块石头，一块永远死寂沉默的石头。情爱鼓动她再次行动，寻找突破的方法；情爱也消磨她的努力，让她独自面对庞大的命运，溃不成军。

再回头看时，她的眼里却突然什么人也看不到了。没有宵云宗，没有家人，没有曾经的伙伴，也没有封琚月。她所走的道路，前后无人，只她自己，孑然一身。

但这些人，没有她也可以过得很好，也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和人生。于是她又轮回了几十次，作为旁观者，去观察，去见证没有自己参与的，每一位和自己有过交集之人的人生，或是和自己擦肩而过之人的人生。最后，她去见证了，没有自己的封琚月的人生。

没有自己，封琚月照样能踏碎虚空，飞升成仙。

啊啊……是她狭隘了。她应该做的，要为的，不应该只是自己和封琚月才对。没有自己的封琚月，一样过的很精彩，一样伟大，一样创造出史诗般的功绩和神话为世人歌颂。

可是这一切，都会在她，或她死去，她和她相爱确定关系那一刻，按下重启键，一切幸福美好，磨炼苦难通通暂停，从头开始。

可是，是什么剥夺了她们，剥夺了所有人自由享受世界的权利呢？

是她们相爱吗？

是会反复循环的这个稀烂的世界。

如果情爱会使一切崩坏，那就让我们不再相爱吧。

于是在下定决心的那个轮回，她拔出了情丝，将她裹挟自己灵魂的一部分，投入轮回之中。这样，既能失去爱上封琚月的情感，也能靠这抹灵魂，去其他世界搜寻信息，寻找能够彻底脱离剧情的方法。

只要无法爱上封琚月，她就不会去靠近封琚月，剧情就不会固定，不会进入固定剧情后，大家也会有不同的选择。

凌安怀认为自己做对了。

可是世界仍然在循环。情丝和灵魂也会自动修复。她一度认为这是徒劳无功的。

她曾以为只有经历不同的剧情，走不同的方向，尝试各种可能性，只为了打破循环还给所有人一个自由的世界。

直到她实在走不动了，发疯了，滥杀了，也自杀了，崩溃无助绝望无力……她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千年千次。

直到疲惫不堪的她猛然想起，自己有一个送走的一丝灵魂。她尝试感应，联系，发现那缕灵魂竟然在无数次轮回重生的大道衍化中，成长为一个全新的，完整的灵魂。但幸好，灵魂的核心底色，仍然是凌安怀，能够让凌安怀将她召来。

凌安怀认为机会来了。她开始为那缕灵魂的到来做足准备，收集关键的信息与人物，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整合成一个粗糙的三流狗血剧情，作为要传递的信息，然后将她，将关键的地球凌安怀呼唤……

原来是这样，一个人走这条路，走了这么久，我们真的很努力了吧，凌安怀。

可是，还没有结束，还没有到头对吧。你真正想做的，是解放所有人，所以才会一直走，一直走，直到你自己崩溃了，也没有放弃，把我找回来了。

都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毕竟你是个只考虑自己的人。真巧，我也是一样的人。毕竟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是凌安怀啊。

我们的使命，是解放这个世界。

可是，可是凌安怀，我啊……

我很自私啊……

冲出房间远离空间扭曲的几个人正欲以封印术法控制空间扭曲的蔓延，封琚月带着怨怼与不甘，灵力刺啦啦地释放出来，整得几人必须用上全身意志去和封琚月不由自主释放出来的威压抵抗。

没有救到凌安怀，封琚月当然是不爽的。但是该做的事不能耽误。

几人承受着封琚月无形带来的压力，费尽心力终于是设置好了空间封印法术，集中在一根纤细的筷子上。临时找的东西，为了让它承受住法术，封琚月还裹上了自己的灵力。

随后她拿上筷子，主动往下走。

封琚月走到甬道口，甬道口的墙壁已经出现了漩涡状的空间扭曲，蔓延到这个地步后，空间影响就没有继续了。这一定是凌安怀努力的结果。可是，她还是难受，心疼凌安怀，也对自己犹豫不决的决策，以及无法坚定选择凌安怀而难受。

为什么呢……

她没有那么在乎众生的。可是，看到凌安怀每一次义无反顾，在每一次安危中站出来时，她都会被凌安怀的背影深深吸引。

如果，没有那么多麻烦，那么多针对她和她的麻烦的话，她只想要，和凌安怀一起冒险，一起经历一切，一起保护苍生，一起走到最后……

可是不行。今天她彻底体会到了。

封琚月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闷响回荡在甬道，每一步都走得她心疼。

在那一刻，她选择了他人，选择了凡人。她爱凌安怀，想占有她当成私有物，控制她，让她也爱上自己，让她永远无法离开自己……可是，当她在那一刻作出选择后，她也明白了，她是何其自私。

仅仅只想占有凌安怀，却并不在乎，被自己关起来的凌安怀会不会失去光彩；在逼她选择时，她也是优先选择了苍生，因为她在乎自己四十二峰身份，这是天下修士的表率，是凡人信任的公正象征；也在乎自己能不能有保护众生的决心，在乎如果今后再出现这种状况，她能否毫不犹豫，选择凡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一刻，明明深爱凌安怀，却选择了天下，可她知道，这个选择她不会后悔。

这是她的使命了。在凌安怀离开的十年里，她成为四十二峰首席执行官时，她就下定了决心，带上凌安怀的那份，守护天下苍生。

十年，让苍生凌驾于凌安怀之上。

封琚月深吸一口气，将筷子插入扭曲的空间，空间缓缓被解放，引导回正确的空间位置。

随后，在静悄悄的空间里，在淤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