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霄猛地警醒,虽然头脑雾蒙蒙一片,却依旧感到危机,仿佛这是个性命攸关的问题。
既然这般郑重,那便要好好作答了。
闻霄捏着这人的下巴,这人竟愿意乖顺地任她捏着。
“宋袖……”她搜肠刮肚,找出些儿时的记忆,“自小街坊邻居都说宋袖好看呢。他与他姐,是宋氏双璧。双璧还是双绝来着……”
“喔,了不起。”对方生硬得说了一句,连抱着闻霄的小臂都绷紧了。
闻霄迷迷糊糊地继续道:“不过,你的模样也很不错,我特别喜欢。”
“我可没有街坊夸赞。”
“我夸啊,你真好看。”
这人听起来是个傲娇的主,闻霄拐着弯作答,他听懂了,又卸不下面子。
可闻霄夸得问心无愧,虽晕头转向的,却总觉得这张脸的主人有盖世神通,只要他在,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闻霄继续道:“这世间千人千面,不同的人不同的看法。可英雄的面孔是统一的,你长得顶天立地,我想任谁看了,都会忘记你是个俊俏的人。”
“合着你说我长相普通呢。”
“不,大家只会记得将军英雄之姿,功盖天下。”
对方抿了抿唇,闻霄眯缝着眼偷偷观察他,见他笑意难抑,上下嘴角已经开始来回打架,她扯了扯衣襟,安祥地合上了眼。
谁知这人还不满意,继续追问道:“说说我有哪些优点。”
闻霄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英武,俊俏,脾性张弛有度、善解人意。”
对方戏谑一笑,“你识得我?”
闻霄打量他许久,“不识得。”
“那你怎么说得出这些优点?”
“唔……我也不清楚。总归是觉得你一定是这样的人,答案就在心头浮现了。”
这人笑了笑,长眉一点点舒展开,倒显得几分不怀好意。
“下一个问题。”他嗓音有些沙哑了,似乎这个问题极其难言,“世人与我,你如何选择?”
闻霄突然脑子清明起来,望着眼前的人。她自知已经给对方心里留下难以愈合的伤口,她大可以说些漂亮话敷衍过去。
可她不愿意。
闻霄清了清嗓,“我……我好像能自己走了。”
祝煜却执拗地不肯放她下来,“我觉得你还不能。”
“我真的能了。”
“你不能这么对我,闻霄。”
闻霄心里一惊,再看祝煜那双冷冽的眼睛,已经怨气尤深,似是什么深闺怨妇。
她敷衍不得,只好正色道:“祝小花,你与世人,又有什么分别呢?这世上不会只有我们孤零零两个人,世人其乐融融,天下大同,我们这些自幼未尝饥馑的人才能理直气壮地活下去。”
“你其实已经做出了抉择,不是吗?”
望风楼上,她跳下去的身影毅然决然,可没在乎过身后之人的看法。
闻霄还想挣扎着辩驳,“其实我早猜到,这一切都是谷宥做得局。她编排了我的命运,我作为苦厄之人跳下去,苦厄解除,我也不会有事。只是我没想到那么久。”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无耻,三年是唇边滑过的轻巧两个字,是祝煜寝食难安、耗尽心血的折磨与等待。
闻霄重重地叹了口气,“是我对不起你。”
“闻霄,最后一个问题。”
祝煜停下脚步,任前面的人渐行渐远。在这天崩地裂、万物粉身碎骨的时候,他们终于有机会,不合时宜地谈一谈他们的事情。
“我的真心,你可知道?”祝煜握住闻霄的手,他的话比自己的体温还要凉,牵着闻霄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飞蛾扑火,这词我从来是不懂的,事到如今,我却明白了。”
原来在爱人面前,一个人可以如此渺小,做得任何努力都抵不过她身上为自己树立起来的鳞甲。可是闻霄不明白,即便是她负了他,又怎么论得上飞蛾扑火?
定是这厮学业不精,开始关键时候乱用词藻了。
祝煜苦涩地蹙眉,紧急把闻霄放到地上,自己抽了抽气紧急走开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闻霄留在原地,看着祝将军狼狈的身影,一脚踩在碎石上,彻底恍惚起来。
他们要找的高地,正是那古栾所在。明明地震时候他们就在古栾附近,如今却要走许久的路。
这里经常地震,因此房屋用得材料也是轻薄为主,人员伤亡不大,只是难民们满身石灰从石头下爬起,有着说不出的悲凉。
古栾近在眼前,糜晚走了过去,一只手轻抚树干,闻霄看着她的背影,不自觉紧张起来。糜晚朝祝煜勾了勾手,祝煜便小跑过去,二人低声交谈着什么。
闻霄想听,又不知道自己改以何等身份出现,只能尴尬地跟在后面,保持一个疏远的距离。
她偷偷看着祝煜,好奇他与母亲到底是怎么想出的。
祝煜仍旧抱着胳膊,一脸玩世不恭,微微歪着身子压低了头,听母亲和他讲话。倒是一个母慈子孝的祥和画面。
过了一会,祝煜自己撤回到闻霄身边,“整座陈水寨伤亡不重。”
闻霄问,“你怎么知道?”
“我母亲说,她流放的时候,意外救下了辛女。辛女帮她在这里安身,教她如何用古栾知天下大事,算是回报。因此这些年,她人虽困在这里,外面的事情她却无一不知。”
闻霄听完,歪头望了望糜晚,恰好糜晚也在看她,温和地朝她招了招手。
闻霄受宠若惊,马上就要拱手一大拜,祝煜一把拖住她,“唉唉唉,这是要做什么?”
“既见了传闻中的糜大人,没有上前拜会是晚辈失礼。”
“这有什么,我母亲爱才,倒是青睐你呢。”
闻霄听出祝煜语气里带着几分促狭,窘迫地低下了头,“你们方才不会就说了这些吧?”
“说正经的。”
祝煜深吸一口气,把宋袖叶琳唤了过来,四个人聚在一起,开起了小会。
祝煜正色道:“这个岛常年地震,也具备的预测震情的能力。只是这次地震突然而来,毫无征兆。”
宋袖亦是赞同道:“我方才与叶琳去勘察过了,房屋坍塌虽多,也是因为陈水环境恶劣,又与世隔绝,本就没法筑造玉津那般坚实的房屋。实则这震得并不重,甚至像是……”
他默了默,“从别处传来的。”
这片海域接着愁苦海,临着会风西洲,倒是如今战局最紧迫之处。
祝煜道:“我母亲试图联系其他的栾哨,只是辛女不在,她未必能打探到消息。”
剩下的只有等待,闻霄等人在碎石里找了些物资,为祝棠搭建起个休憩的地方。其他受灾的病人见状,也拖着腿脚靠了过来。
人多力量大,古栾附近很快就收拾出一片空地。
终于,糜晚抚着栾树,从凝神静思的状态里脱离出来。她神色严峻地走了过来,对众人道:“各位,北姜遇袭,晋州城万名军民无一幸免。乌珠作为反击,动用飞云矢,炸了一直摇摆不定的会风西洲。”
“会风西洲临近陈水,定是飞云矢掀起的地震。”宋袖速来波澜不惊的语调都开始大起大落。
谷宥一定是疯了!
会风西洲的君侯是个优柔寡断的老人,以仁义治国,面对如今战况,他一直没有站队。谷宥这是在逼迫他,要么顺从,要么去死。
可别说会风西洲,连闻霄自己对这场战事,都心存疑虑。
糜晚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北崇控制之下的七十二部落,三十一城池,均在飞云矢的轰炸下覆灭。两相交战,死伤无数。如今乌珠所有的铸铜坊司,全面兴造飞云矢与逐日大弩。京畿也已经下了屠城令,凡是未选择效忠京畿的城池,攻占之后,不论老少全部视为叛党。”
果然符合京畿的风格,简单粗暴,带着上位者的高傲,素来是看不起他们这些作祟的小国的。
糜晚总结道:“各位,这天下彻底乱了。”
不知为何,闻霄手止不住颤抖起来,她缓缓合上眼,几乎能想到飞云矢之下,人们瞬间化成一片血雾的场面。
祝煜歪头在她耳边道:“这么怕京畿吗?”
“谷宥不会低头,她为了报自己多年前的血海深仇,是一定要和京畿争个你死我活的。李芜也不知道,谷宥到底会疯狂到什么地步。打归打,都是他们上位者的博弈,有人在意地上尸横遍野吗?”
闻霄转过身,把之前没行完的大礼对糜晚行完,“大人,我是大堰玉津闻氏,单字一个霄。”
糜晚笑得和煦,闻霄心里的紧张也缓解不少,“我知道你,定堰侯。”
“我们此次前来,本想寻找医治祝尹大人的方法。可事到如今,这一切似乎都另有隐情,还请大人指点迷津。”
她话说完,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望着糜晚。
糜晚轻叹了口气,走到祝棠面前,捋了捋他花白的鬓角,柔声道:“你在外面辛苦了。”
祝棠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着急指着天,“骗子!骗子!”
“我知道,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
闻霄忐忑不安地看着这一切。
她从未想过祝煜的母亲到底是怎样的人。
事实上,若是不认识祝煜,京畿祝氏在传言里,应当是相当霸道的世家。父亲权势滔天,纵横捭阖,母亲长袖善舞,善攻心术,儿子骁勇善战,蛮横骄纵。
这样的家族不该是眼前支离破碎的模样。
想来她觉得世事无常,祝煜应当更甚吧。
可当闻霄看向祝煜的时候,他把情绪收敛的刚刚好。因与母亲久别重逢,难以抑制的欣喜,又因外面战火连天,神情始终卸不下严峻。
“定堰侯,我见过你。”糜晚转而对闻霄道:“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我奉旨东巡,见到你母亲抱着着你,在油菜花田玩耍。她很忌讳晒太阳,用斗笠把你遮的严严实实的。”
没想到糜晚与涂清端还有这样一番渊源。
糜晚继续缓缓道:“我会些卜术,一时兴起为你占了一卦,告诉你的母亲,不必惧怕九天之上的骄阳,你自当鹏程万里,前程似锦。因为他们给你取名为‘霄’。你必定要做那个曲高和寡之人的。”
突然提及母亲,闻霄发觉她已经没梦到过他们了。她局促地望向祝煜,看不懂他的神色,总而言之,在场每一个人都是高深莫测的。
闻霄唯一能看懂的是,祝煜见到亲人的兴奋之情。她开始跟着振奋,觉得一切都有希望。
就好像她的名字那样,她命中注定要做那个曲高和寡之人,而她和祝煜的相遇,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