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晚说,只有真相大白于天下,祝棠心里久久不息的恨意才能平息,说不定他亦会神智清醒。
这其中的真相,闻霄一直知晓一二,作为大寒山铸铜人最后的血脉,她当时为了保全家人,选择了隐瞒下来。什么苍生众生,都不及家人重要。
可事到如今,闻霄想要保全的,一个也没有保全。
东君临世是为了阻止天地重归混沌,它为了长生,世世代代以人为养料,即便如此,闻霄依旧固执的觉得,这是生的本能,神明也不例外。
或许祝棠正是勘破了这个秘密,多年以来的信仰崩塌,再加上京畿人的折磨,最后才变成了这般模样。
糜晚对闻霄道:“到底是否要告诉世人,既然你站在这里,你有权做出选择。”
闻霄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她何德何能,来决定世人能否知情?
忽然,远处传来了奇异的乐声,像是笛萧齐奏,纤细婉转的曲调悲凉异常。
病人们听到乐声,纷纷抬起头来,拖着受着伤的身体,朝声音来源走去。
祝煜道:“陈水这样的地方,还能有曲子听?”
须知学习一门乐器十分耗财,玉津都是富贵人家才学得起。这乐声通透,想必用的也是极好的笛与萧,在陈水听到这个档次的曲子,简直是天方夜谭。
废墟之上乐声戚戚然飘荡开,人们拖着疲惫地身躯,如行尸走肉般靠了过去。
远处出现了一架长车,雪白的绫步包裹,玄鸟图样迎风展开。人们面朝长车,深深跪拜下去。
长车上坐着一对男女,一个眼盲,一个无耳,同那些贵人一样。身披雪白的布条,衣不蔽体,心无旁骛地吹奏着。他们身下的车在废墟上行得十分艰难,却丝毫影响不到奏乐。
忽的,匍匐着的人们站起身来,面向长车,开始吟唱。歌词阵阵,更像是诵经念咒,听得人心里发麻。
祝棠听到后反应尤其的大,抱着头不断发出痛苦的叫声。祝煜忙把他护在怀里,帮他捂住耳朵。
到底这些人吟诵的什么,闻霄实在是听不清楚,她一面扶着祝棠,一面求助糜晚,“大人,这到底是什么?”
糜晚面色如一潭死水,平静得与周围格格不入,“这是祝祷。在陈水的犯人,要终生聆听这样的祝祷,每日一次,掩盖过去的罪孽。”
这吟诵的魔音灌人脑壳,几乎要比得上妙欲那厮了。闻霄扶着头,道:“他们唱得到底是什么?”
“闻霄,祝煜,你们两个过来。”
糜晚朝他们二人伸出手,闻霄和祝煜犹豫了下,将祝棠交予宋袖照顾,走向了糜晚。
他们方握住糜晚的手,就被糜晚一把按在了大栾树之上。
“母亲!这是干什么?”祝煜惊呼了声,却也丝毫不反抗。
糜晚沉痛道:“陈水有许多传说,但住在陈水的日子里,我日日干活,逐渐接触到最隐秘的故事。这里曾有神明埋骨,他的恨意久久不歇,全靠着祝祷来镇压。”
那乐声越发嘹亮,余光里,闻霄看到宋袖也开始有些受不住了。
糜晚摸出了匕首,在闻霄掌心比划了下,却被祝煜一把拦住。
祝煜紧张起来,“母亲,不需要这样。”
“我儿,她不会有事。我需要大寒山铸铜人的一滴血,和神明的一颗心。”
“那母亲要剜了我的心不成?”
糜晚笑了笑,“那倒不必……”
祝煜固执道:“既然不需要我的心,那也不需要她的血,对吧。”
闻霄知道祝煜在坚持什么,她没想到,在自己的母亲面前,他也会坚定地维护自己。
而糜晚的动作,闻霄也无比的熟悉。
在一切的伊始,闻霄前往大寒山接受天裁,涂清端让她记下了在唇畔涂血的动作。
在闻氏大宅的栾树下,也是因为闻霄的血,她进入了幻境。
闻霄眼前一亮,问,“所以进入幻境的条件,是铸铜人的血,对吗?”
糜晚温柔地点了点头,“铸铜人和缘中仙人有过盟誓,想要回到过去,二者缺一不可。”
“好,那便去看看。”
闻霄未等祝煜出言阻止,迎着匕首的刀刃,把手心划伤。一种紧迫感浮现心头,闻霄知道,有什么要水落石出了。
祝煜皱了皱眉,气恼地瞪着闻霄,终是什么也没说。总归闻霄就是这样,想做什么谁也拦不住,出手极快。
糜晚牵着二人的手,血粘在栾树上的时候,闻霄觉得前所未有的安祥。
糜晚轻声问,“你们听,这歌到底唱得什么?”
祝煜不耐烦道:“什么玩意,听不懂!”
可他越听,双眉拧得越紧,也不自觉认真分辨起来。
闻霄头脑一片清明,合上眼后,似乎有个漩涡在脑海里一直打转。歌词一句一句在耳边清晰起来,勾勒出来一个老生常谈、却又壮阔凄惨的故事。
“鸿蒙未开,玄鸟开苍;
玉宫嵯峨,长奠八荒。
蚩蚩庶民,其心匪臧;
血牲既陈,许我穰穰。
赫赫金乌,永照大荒。”
闻霄猛地睁眼,几乎是弹坐起来。扑鼻而来的是干草的气息,这是在玉津不常见的。
她随手一抓,却没有抓到祝煜。
闻霄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座古朴的雅间里,像是许久以前的房屋造样,没什么陈设,屋顶也十分矮平。
屋里有一群人在匆忙地进进出出,闻霄悄悄试探了一声,“请问……”
无人在意。
她又变成众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了。
这下闻霄放心了,站直了身体,推门而出,边跑边高声呼唤,“祝小花——祝小花——”
她喊了许久,嗓子都要喊哑了,依旧找不到祝煜的踪影,只好落寞地垂下手。
这时再环顾四周,地面是凹凸不平的土路,两旁的矮屋扎堆修筑。人们推着车走来走去,车上用粗糙的麻绳绑着大量的物资。似是在逃难。
想必这就是千百年前的场景了,闻霄不知道自己到底进入了哪个时期,只好逆着人流而上。
她闻到了咸湿的海风,决定朝着海边走去。
方走了几步,便觉得前方不对劲。
炙热的太阳照射下,天边无端浮现出一条水线。闻霄还未想清楚那是什么,水线越来越高,吞天蔽日,几乎要吞没天上的太阳。
人们尖叫起来抱头鼠窜,那大水直冲天际,越聚越高,最后闻霄和身边逃跑的人们,都盖在聚浪的阴影里。
眼看着巨浪要触及太阳,却一下子卸了力,整个淹没了下来。大水瞬间吞没了整个村落,方才还在尖叫的人们,在水淹下来的那一刻,顿时没了声音。
闻霄被这巨大的浪头打昏了神,沉在水底漂个不停。她手胡乱拨着,在水下勉强睁开了眼睛,竟看到地面一点点撕开道巨大的裂缝,一点点蔓延、扩张,水流不断汇入地下,要把闻霄也带了下去。
许多水下昏迷的人被吸进地缝里,闻霄拼命游动身体,一边顶着水力向上游,一边心急如焚地寻找祝煜的身影。她知道祝煜遇到危险比自己要强些,可还是忍不住担心他。
突然间,似是一只手将她提了起来,闻霄离开了水面,扭过头看到个青年男子轻巧立在水上,一只手领着她的后衣领,救她出了水。
而他的双目,被一条红绸遮住。
“阿缘……”闻霄喃喃道,下意识想要扯掉阿缘的缚目红绸。
阿缘一把躲了开来,“别闹。”
“祝煜呢?这次我不会再做什么选择了!真相和他,我都要!”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阿缘虚无缥缈的声音刚落下,天地都在震颤,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他们身后的高山竟然一点点崩塌,无数山石滚落而下,坠入水中压垮了人们最后一丝希望。
“快些逃吧。”阿缘叹了口气,“天地的浩劫真的要来了。”
暑气骤然增长,晒在人身上疼痛难忍,甚至闻霄的皮肤都气了大块伤红。
阿缘轻轻抚过闻霄的胳膊,伤口变得清凉起来,一点点愈合。闻霄似乎因此获得了不怕太阳的能力,惊叹,“好神奇,怎么做到的?”
“我分一缕神魂给你,你自然不怕他了。”阿缘望了望天上刺目的烈日,道:“听闻人们在一座山上避难,或许你可以逃去那里。”
“赠我神魂?这怎么能行?”
“你本就命不该绝,赠你神魂也只不过是宿命,无需记挂。”
阿缘将闻霄放到块木板上,水势汹涌,闻霄马上就要被冲走,不甘心地攥住阿缘的胳膊。
“你别走!”
阿缘有些错愕,看到姑娘的脸上多了一道伤痕。他试探着抹去血渍,顿时明白过来,“你是寒山后裔。”
闻霄执拗地追问,“你当真不认识我?”
“寒山后裔,兴许与我有一面之缘。既然有缘,我再赠你一程,待你到了山上后,我的神魂自会归位,你要保护好自己。日后若是众神俱损,你要记得今天的场景,这恨不可消弭,不可遗忘。”
“什么叫赠我一程?”
阿缘未开口,长袖一挥,闻霄被一阵狂风卷了起来,凭空出现了万千红线,吊住她的身体,飞速将她往西方送去。
在空中,闻霄看到了真正的劫难。
天上的云滚烫赤红,空气都变成了血色。草木瑟瑟颤动,大地崩裂,鸟兽齐鸣。世间尽是鬼哭神嚎,异象频生,烈日之下暴雪纷飞,山川破碎崩坏,海水倒流入城。
在这坍塌的世界里,唯独一座山佁然不动,越是接近,闻霄就越能看到山上济济的人头。
红线勾着她,马上就要落在人潮之中,闻霄心里却浮现了一句话。
“这世间要亡了,是吗?”
闻霄警觉地抬头,四周什么都没有。
那声音继续在心头脑海浮现,“缘中送你来是什么意思?”
闻霄支支吾吾道:“可能我们以前很熟吧。”
“他不是说不认识你吗?”
闻霄也答不出来,转而恼道:“你这么问很失礼唉!我记得他不就好了!你若是想说话,便在我眼前现身,不要躲躲藏藏。”
“你想要我是什么模样?”
“你自己觉得最英俊体面的模样吧,现身别忘了说明自身来意,这才算礼数周全。”
只听那人在闻霄心里狂笑不止,噪得闻霄烦躁,她眼前出现了个老人,一根头发也没有,头皮被日头晒得铮亮。
闻霄嘴角不禁抽了抽,这人品位忒独特,自认为最英俊体面的模样竟是个褴褛的谢顶老头。
老人长笑着,说道:“许久没见过你这般的小古板了,我乃是你们人类欲望的化身,都喜欢尊称我为妙欲正觉主。我与你投机,姑且唤我个妙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