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敬然的官司一审开庭了。

刘世轩推了所有工作去旁听。

原告方是甲方建设单位以及因施工而死伤者的家属，他们认为此次事故责任在桥梁的整体设计上，设计不合理导致桥体拼接过程中垮塌。而肖敬然作为GZA大桥的主设计师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原告认为肖敬然自己知道图纸有问题，所以私自修改了图纸数据，这在设计院里肖敬然的那台电脑上可以查到修改时间，与办公室内监控系统时间一致。

同时，杜宇刚作为设计院代表，张皓作为施工方代表都上庭做了证词。他们证明了张皓手中的图纸与肖敬然设计院电脑系统里的图纸数据有出入，数据后来改过了。除此之外，第三方监理人员还证明了施工方的各个施工步骤都没有问题。

所有矛头直指肖敬然。

肖敬然的律师辩护方向偏了，他只是在强调当初是甲方建设单位一再让肖敬然进行结构优化，不断降低建造成本，使设计冗余一再被压缩，是导致这次事故的根本原因。

原告律师抓住他这套说辞反攻，认为肖敬然的辩护律师实际上是变相承认了这次事故是设计上出了问题。不管甲方如何要求压缩成本，设计安全是一定要保证的，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肖敬然的问题。

一审结果非常不好，肖敬然身陷囹圄。官司照这样打下去的话，没有赢的希望。

刘世轩一直眉头紧锁，他觉得这样不行，必须找到实质性能推翻原告的证据，才能让肖敬然翻身。

肖敬然反而显得挺轻松，他跟刘世轩说：“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这就是命吧。反正我把家里都已经安置好了，你能帮我照顾好晓扬就行，那些煊燃的股份也够她和牧牧开销了吧？我无所谓，只要他俩没事就行。”

刘世轩急了：“我有所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蒙上不白之冤！你能不能别这么丧，积极点儿？咱们争取二审翻案！”

肖敬然轻笑了一声：“呵，哪有那么容易啊……”

刘世轩：“你就当为了我，行吗？我不想看着你进去！”

肖敬然突然眼眶就红了，哽咽道：“可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刘世轩眼角也湿了：“会有办法的，办法总比困难多。你得相信我，也得相信你自己！”

刘世轩回到家，一夜没睡。

第二天一早，他订了去西安的机票，下了飞机直奔刘东旭的公司。

刘世轩想了一宿，到底是他在刘东旭那里的面子重要，还是肖敬然的前程重要。毕业那会儿，他信了王洪武的鬼话，为了所谓的肖敬然的“前程”而放弃了他这个人，他曾经为此后悔不已。如今，他不想再让自己后悔了，不管他们将是什么关系，朋友也好，老同学也罢，他都不想再一次失去肖敬然了。

张秘书让他在旁边小会议室先等一下，说刘总正在开会，一会儿散会后回办公室再让他进去谈话。

刘世轩想起了妈妈去世后那次，他和肖敬然勇闯刘东旭办公室的情形。当时自己年轻气盛，鲁莽行事，在办公室大闹一番，惊动了整栋楼的保安。再看看现在的自己，已经几乎被这险恶的社会磨平了棱角。他再也不会像当初那样不管不顾，任性撒野了，再也不会说话冒冒失失，口无遮拦甚至破口大骂了。他学会了审时度势，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圆滑世故……

过了这么多年，他像给自己一层又一层地戴上了厚厚的面具，伪装自己，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直到再次遇到肖敬然，久违的记忆又突然袭来，他似乎重新唤醒了那个年少的刘世轩，那种可以为一个人冲动一次，发疯一次的信仰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咣当”，会议室的门开了。刘世轩拉回思绪，朝门口张望了一下。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慢悠悠走了进来。

俩人一对视，都吓了一跳，同时问道：“你是谁？你怎么在这儿？”

小男孩先回答：“我爸在这儿上班，最近我妈出差了，没人管我。我放学就来找我爸，然后在这个会议室里写作业，等他下班。你呢？”

刘世轩一想，哦，大概是员工的小孩吧，便说：“我在这儿等着见客户。”

小男孩已经坐在会议桌前的椅子上了，正往外掏着书本，跟刘世轩说：“哥哥，那我们就暂时共用这个会议室吧，保持安静就行，我先写作业了。”

听小孩叫他哥哥，刘世轩挺意外：“诶，你多大？不应该叫我叔叔吗？还给自己长辈分了？”

小男孩看了看他说：“我12岁，快13了，我都上初一了。你看上去也没比我大多少啊，叫你哥哥没错吧？”

刘世轩轻蔑一笑：“我比你大20岁啊小鬼，别占我便宜。”

小孩又仔细看看他，说：“你别骗人了，我看你也就20岁吧 ？是不是刚毕业来应聘啊？”

刘世轩确实看起来很年轻，三十多岁的人，像个男大学生一样，他随口答道：“是啊，你看我能聘上不？”

没想到，小男孩说：“那我先考考你。你会做这几道二元一次方程的题吗？你要是能做对，我觉得差不多就能应聘成功。”

刘世轩心想：嘿，这小鬼让我帮着写作业，还找这么个理由，挺聪明啊。

他想了想问：“什么题啊？要不我看看？”

小男孩拿着书和本子凑过来，说：“小学时候让我们做鸡兔同笼的题，说不许用方程，现在又不让我们鸡兔同笼了，非逼着我们解方程，学校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刘世轩不禁笑了起来：“弟弟，你自己不好好学习怎么还赖学校呢？”

两人聊着聊着，刘世轩居然就给他讲上题了。

不知过了多久，会议室的门突然开了，刘东旭出现在门口，他看到这一幕大为惊讶：“小轩，你怎么来了？你跟我来办公室。”

小男孩清脆地喊：“爸，我也要去你办公室。”

刘东旭：“小杰，你留在这儿做作业！”

小男孩有点失落：“哦。”随后他歪头看向睁大眼睛惊讶不已的刘世轩说：“哥哥，你去面试吧，加油！以后进了这个公司，我们会经常见面的。”

刘世轩扭头又多看了小男孩几眼，才发现，他的眉眼确实跟自己有几分相像。

刘世轩走进刘东旭的办公室，关上门。刘东旭坐在办公桌前，刘世轩坐在他的对面。

十几年没见，他看到已是花甲之年的刘东旭明显老了很多，头发虽然染了颜色，但发根处的丝丝白发还是很刺眼，脸上也有清晰可见的皱纹了。这个年纪本该是回家安享晚年的退休年龄了，但由于公司没有接班人吧，只能继续自己这么撑着。

刘世轩指着门口问：“刚才那小孩就是你那个新儿子？”

刘东旭喝了一口桌上的茶，说道：“他是你弟弟刘世杰。”

不知怎的，刘世轩刚才还对那小孩挺有好感的，现在却是一股火气直顶天灵盖儿。但如今的他能忍，不会轻易情绪失控，他清楚自己此次来的目的不是跟刘东旭打架的，而且来求他帮忙的。

刘东旭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慢表情，用下巴尖儿看着刘世轩道：“这十几年你都不来看我一眼，也不给我打一个电话，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还想起有我这个老爸呢？”他往老板椅的宽大后背上一靠，问道：“说吧，是缺钱了，还是惹事儿了？”

刘世轩有心理准备，他知道来了必定是要受屈辱的，但为了肖敬然，他什么都能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低三下四地张了嘴：“爸，我不缺钱，也没惹事儿。”

“哎哟！”刘东旭感到很意外，惊叹道：“没想到你还认我这个爸爸啊？”他把茶杯“铛”地一声放到桌上，有点像在埋怨，又有点像在撒气。

刘世轩耐着性子，卑微地说道：“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请您帮我打个官司。”

刘东旭：“还说你没惹事儿？”

刘世轩：“不是我，是我一个朋友，他被人陷害了。昨天一审开庭情况很不好，我听说……您这边有很厉害的律师团队……”

刘东旭：“我说小轩呐，别人的事儿你管那么多干嘛？管好你自己吧。我也不会管的。”

刘世轩赶忙道：“不是别人！您记得肖敬然吗？我大学同学，那时候过春节还来过咱们家，后来暑假还来咱们西安的家里住过，跟我关系特别好……”

刘东旭打断了他：“就是个大学同学，我没有理由帮他吧？”

刘世轩着急地说：“爸，我求你了，就当是帮我行吗？您也有工程上的业务吧？同行业中，帮您鉴定一下那些人的人品啊！”

刘东旭：“那你说说吧，关系到谁了？”

刘世轩把事情的经过整体讲了一遍。

刘东旭皱着眉，好似自言自语道：“GZA大桥？这项目我听说过，停工了。”他抬起头问：“你说谁的问题？张皓？你知道张皓是什么人吗？他你也敢惹？我没必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让自己跟张皓结仇吧？我疯了吗我？”

刘世轩：“爸，我求您了，只有您能帮我了！”

刘东旭冷笑了一下：“这时候想起我是你爸了？你拿我当爸吗？为救你朋友，让你爸去冒险得罪人？你可真是我的好大儿啊！”

刘世轩：“爸，您不能站在正义和真理一边吗？”

刘东旭：“我明哲保身，站在安全这一边。他是你什么人呢？给你什么好处了？这么大的事儿，我帮不了。”

刘世轩想了又想，没办法，说道：“他……他是我喜欢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知己。我不想失去他，不想看他去坐牢，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救他。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辈子就这么被毁了！”

刘东旭睁大了双眼看着刘世轩：“你……你说什么？你喜欢男的？你是同性恋？我老刘家没有你这样的变态后代！你妈在天之灵都不能安心！”

刘世轩：“我妈早就知道，她理解我，包容我，并没有反对我，不像你，自私自利，总是用恶毒的眼光看待别人。”

刘东旭气得从椅子上站起来，破口大骂：“你来求我帮忙，还骂我恶毒？你小子就是死性不改！滚！给老子滚！我帮不了，也不想帮！”

刘世轩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出了办公室。

他一出门，看见会议室那个小孩跑了出来，拦在他面前问道：“哥哥，你面试成功了吗？”

不知为什么，此刻，刘世轩看这小孩倒还挺顺眼，比办公室里那老东西好多了。他叹了口气说道：“没成功，黄了。”

小孩眨眨眼睛说：“没关系，以后还有面试机会，一次不行，你下次再来，可以试试其他职位，总会成功的。”

刘世轩没说话，径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