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军到达的时间与众人推测一般无二,斥候送来消息,约莫着再过一日就能会合。
容潜难得睡醒没出帐子,身着常服,坐在桌前看的也不是文书。长发半蓄,散落的一缕碎发遮住几分侧脸,露出精致的下颌以及雕刻般的下巴。
千裔清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光景,自古男子都说看美人是件十分赏心悦目的事,此刻倒是能够感同身受了。
大约是余光瞥见她撑着手臂面带欣赏的样子,容潜放下直接捏着的涂鸦,转头望向千裔清,嘴角噙着笑意:“离这么远看得清吗?过来看。”
千裔清玩味的瞧着他,松了松有些酸麻的手臂,没起身。
容潜挑眉,扬起他手中昨日捡起的画稿:“你要是不过来,我可就不帮你作画了。”
作画?
千裔清眼睛一亮,立刻翻身起来,一丝犹豫都没有。
她三两步凑过去,刚要扯过容潜手中的画纸,又被那人一手按着脑袋推开。
容潜指着给她备好的水,方几上还有热着的糯米饭。
千裔清梳洗完,一心牵挂着画像的事,随便塞了几口便挤回容潜身边,这一看,她就又觉得失望了。
眼前这张纸分明就是她昨天没画完的那张,涂抹的乱七八糟、鬼不像鬼,感情又在诓她。
容潜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沉吟道:“为何非要为官朗州画像?”
千裔清摇摇头:“我只是希望军中的兄弟择日攻城之时若能见着他,能够将他好生带回来,至少留他一命,不要错杀了,他本就余寿将尽,我不想他抱憾而终。”
“他要死了?”容潜曾听喻景淮说起过鬼医的事,没曾想是真的。
昔日听起鬼山被烧,他还以为官朗州已经寻得自救之法才会下山,没想到竟是拖着残躯追寻旧人。
唉,倒也是至情至性。
千裔清神色恹恹,望着画纸惋惜道:“可惜你没见过他,不然画出来给众人看一眼也好,我师傅他很好认的。”
容潜见不到她失望的样子,拉着千裔清在自己腿上坐下,从身后揽着她,下巴搁在她的肩头:“无妨,你来描述,我来执笔。”
千裔清讶然:“这样真能画出来?”
“试试看。”
容潜提起笔,在她作废的纸上重新勾勒,一边听她叙述,一边沿着已经画出的轮廓修改。
眼睛再大一点,圆一点,还有下巴,要更削瘦一点......
这样画起来其实并不省力,原稿被改了无数次才只是简单定型,誊到干净纸张时,千裔清觉得还是不像,因此便又改。
一来二去,时间已过了晌午,千裔清捧着营中刚烧好的饭食进帐,容潜的眉头依旧紧锁着,颇为认真。
不过没多一会儿,容潜搁下笔,低头抖了抖手中墨迹未干的宣纸,问道:“这样如何?”
千裔清惊讶道:“已有七八分像了!”
“七八分......”容潜沉吟片刻,还是觉得不满意,抬手就要涂了重作。
千裔清眼疾手快拉住他,阻止道:“这样就可以了,已经很像了!”
千裔清敢打包票,这张画纸拿到自己面前她一定可以一眼认出。
容潜抿了抿唇,摇头道:“你觉得像是因为你与他熟悉,若是换了我手底下的那些人,他们未必能认得出。”
容潜十分坚持,千裔清劝不动他,便由着他再改,这一改又是半个时辰。
千裔清觉得有九分相似了,容潜毕竟没有见过官朗州,画成这样已是极难得。
她满心欢喜的捧着画纸,唇边笑意越浅,心中疑虑越深。
容潜仰着头看她,以为千裔清对画像还是不满意:“怎么了?我再改改?”
千裔清定定瞧着他,默默放下手中的纸,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太殷勤,也太费心了,这些原本都是微不足道的事,何至于如此吹毛求疵去做,直到她一点儿挑不出毛病的势头去做。
容潜无奈地看着她:“讨你欢心不行么?或者......就当我为昨晚的事道歉?”
千裔清忍不住摸了摸颈边紫红色的印痕,有些不自在的拉起衣领遮住,可惜那痕迹太过明显,任由她怎么欲盖弥彰都是无用的。
虽是说到这了,千裔清也并没信服,挑起他的下巴半威胁道:“你要是现在不说,待会说什么我可是都不再听了!”
容潜面色一滞,顺势拉着她的手指放在唇边一吻,微微弯起眼睛:“那......我求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千裔清抬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容潜顿了顿,握着她的手指带着一些紧张的力度,缓缓开口:“回坤京,好不好?”
千裔清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一改方才调笑的样子,用力甩开他的手。
“不好!”她蹭的一下起身,向后退了两步,同容潜离得远远的。
为什么又要赶她走!为什么出尔反尔!
“不是说好让我留下的,不是说好一起回去的!”
容潜叹一口气,她退一步,他便跟上一步,直到把人抵在营帐边上,头上的发簪刮在身后承重的木板上。
容潜解释道:“援军明日就会抵达营地,届时夜南军会一举攻入绥夏,运气好,对方降了我们,运气不好,许是要打上几天几夜。你先回王府,战事一结束我就回去找你,我保证!”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你保证?你怎么保证?”千裔清冷着脸,手指在身侧攥的发白。
他的确没办法保证,或者说,即便他保证了千裔清也不会信。
他明白,所以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良久,她缓缓松开,别过脸一把将容潜推开:“好,我回去。”
在他略显惊愕的眼神中,千裔清默不作声的收拾包裹,统共也没几样,三两下便收拾好了。
难得见到容潜一副做错事不知道怎么认错的样子,跟在她后面转了几圈。
可他也没想通千裔清为什么突然同意了,该不会回去之后就跟他玩失踪吧!
想到这种可能,容潜忍不住试探:“为什么又改主意了?”
千裔清神态自若道:“我知道我在这里只会给你添麻烦——”
“我没有说你是麻烦的意思。”容潜怕她误会,明明自己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怕自己不在顾不到她。
千裔清怎么会不懂他的意思,只是她自己也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待在这里虽是添不了多大麻烦,但能帮上忙的地方也是微乎极微,如果是这样,她宁可不要让他担心,让他安心赴战。
如此,才能多一分机会和他再见。
“我听到你和陈将军的对话了。”千裔清冷静的看着他,“我不是故意去偷听,只是凑巧,我知道你在等璟王动作,可他迟迟没有消息,对不对?”
营帐的隔音不好,听到一些也无可厚非,再说陈开嗓门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也好,他不想瞒着的。
容潜“嗯”了一声,眉宇间露出几分疑惑:“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千裔清还知道,斥候送来的信报,容烨也对此事丝毫未提,容潜心中对此事有诸多疑惑,但他现在忙于军事,必然脱不开身。
索性她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回去就回去。
倒不如回去。
千裔清抚上他的脸,认真说道:“我回去,坤京的事有我和陆离,你信不信我?”
容潜怔然,随即按着她的手捏了两下,提起唇角一字一句:“我信你。”
“好!”千裔清扬唇一笑,方才的不悦似乎一扫而空,以一种轻松的语调,指着桌上的画像,“那这个——交给你了?”
“待会我便让人绘好摹本给每队人马分发下去,若在绥夏境内见到官朗州,一定尽力将他带回。”容潜学着她的口吻也问了一句,“你信不信我?”
千裔清没说话,故意凝重脸色,勾着他的脖颈趴在颈侧咬了下去。
这一口力道很大,颇有泄愤出气的意思,直到口中浸了血腥味,容潜扶着她的脑袋,任由她下口。
“牙印彻底消失之前,你要回来。”
“好。”
“迟一天,我就多咬你一口。”
“好。”
“不许轻敌,不许受伤。”
“好。”
千裔清终于忍耐不住,皱着眉头提出意见:“......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容潜哑然失笑:“你想听我说——不好?”
千裔清抿了抿唇,收敛起不满,郑重其事道:“容潜,我从来不信鬼神,这话旁人或许会忌讳不敢说,但我一定要和你说清楚。”
容潜陡然伸出手,对着她正在开合的快速下手,捏起时,她的嘴唇微微撅起。
容潜接下她还没说完的话,一句一句清晰平静:“你想说,如果我不回来,你就永远不原谅我,你会和我一起死,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千裔清被他捏着,口齿还有点不清晰。
容潜松开她,拇指在她唇上留恋的蹭了蹭,笑道:“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与你心有灵犀。”
“你不必信鬼神,所有一切,你只需信我,我对你说到做到,始终如一。”
说到做到、始终如一。
这八个字或许每个人都曾说过,也曾对其他人许诺过,甚至不下百次千次。
无疑,这是十分敷衍的八个字,是虚妄可笑的八个字,是不能信服的八个字。
千裔清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此时此刻再一次从眼前这个男人口中说出,掷地有声,字字坚定。
她没由来的想信,要信。
神佛虚妄不可信,但若是容潜,他一定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