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院墙角处整齐地栽种着一排粗矮的茶花,绿油油的枝头缀满玫红的花骨朵儿,树旁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石桌。
青柑去外头送食樏、松萝手脚麻利地将小食一样样摆出来、得宝则去屋里取烛台。
元季瑶生怕某人再萌生退意,灵机一动给他派了个差事:''易大人先将小鱼儿吧喂饱吧,否则等会儿咱们吃起来,它又眼馋得紧。''
易知舟挑了挑眉,却什么也没说,顺从的接过装满小鱼干的竹笼。
几番进进出出,石桌上的晚膳俨然准备就绪。
青柑端着木盘走来:''殿下,厨房灶台上送来一钵银鱼羹。''
九公主瞄了一眼那巨大的汤盆,哭笑不得:''给每人都分一碗尝尝吧。''
见他始终抱着小鱼儿站在几步开外,她索性大大方方邀请:
''易大人请坐。松萝,得宝,你们也来。''
五人一猫围坐在一起,满坐芳香,馥馥袭人。
''如今不在宫里,大家都别拘着,本宫先开动啦!''语落,巧笑嫣然的九公主率先打破沉默,她的视线扫过满满当当的桌面,纠结着该吃哪一个才好。
青柑与松萝见公主开动了,这才都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
街面小食自然无法同宫内膳食相提并论,可众人经过一整日的跋涉,又初到此地,自然对这惠城小食充满新奇。
松萝尝了一口眼前的馎饦,忍不住感叹道:''这个松油馎饦好香啊。''
九公主手上端着银鱼羹,急忙冲她道:''是么?给本宫尝一个!''
身旁的青柑也称赞:''这小炸团也酥脆可口!''
九公主急忙又道:''是么?给本宫尝一个!''
对面的得宝立即接上话:''殿下,这个苦栗糕也不错呢。''
九公主依旧兴致勃勃:''是么?给本宫尝一个!''
易知舟静静坐在一旁,见她们主仆四人同席而坐,热闹讨论着食物的味道,气氛和乐;九公主并不像传闻中所说的那般骄矜高贵,亲切的像个邻家少女。
今日的小食种类繁多,她每样都尝了一口,看得出来有几样似乎不太合口,九公主尝过之后不禁面露苦色。
但······
他的目光扫过自己面前的银鱼羹,殿下方才一口气喝了小半碗,想必,应该是喜欢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竟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将她面前的空碗续满温热的银鱼羹。
······
得宝:''易大人,你怎么不吃啊?''
易知舟闻言低头看向自己面前的木碗,银鱼羹上头飘着一层碧绿的叶碎,还冒着热气。
九公主侧目静静望向他,他吃饭的动作很斯文,没有武将的豪放与粗鄙,举手投足都斯文有礼。
今日,总算是与他共进晚餐了。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往后还有不少日子,她可以慢慢与他相处。
兵书上说,欲速则不达,从前是她太莽撞了,完全不懂迂回婉转;如今耐下性子徐徐图之,才明白长姐说的窍门有多重要。
她低头咬了一口苦栗糕,果然,入口是浓郁的苦味,但继续咬下去,便是清甜的蔗糖,苦与甜在口齿间融合,滋味反而恰到好处!!
嗯,少女双眸弯弯似月牙,忍不住看向身侧之人。
易知舟一手拿着调羹,另一手还拢着小鱼儿,小狸奴趴在他腿上吃着香喷喷的小鱼干。
夜色微澜,空气中还残留着夏日的一丝闷热。
吃饱喝足,今日这一桌惠州小食丝毫没有浪费。
元季瑶:''易大人明日若是见了刘郡守,记得替本宫谢谢他。''
易知舟点头应下,小狸奴一整晚都窝在他臂弯里,此刻懒洋洋的,莫不是困了?
他想将小狸奴送回给公主,可她完全没有接收的意思。
''前院可有特别之处?''九公主的脚步停在北院门口。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垂花门前空无一人:''殿下想逛逛吗?''
元季瑶期待地看向他:''方才吃得太饱了,易大人陪宫本消消食吧?''
惠城本就不大,眼前这座古老的驿站就更小了,二人一前一后绕过垂花门,四四方方的前院里只有一池碧潭,水面飘着几朵淡紫色的睡莲。
确实,很小。
小狸奴喵呜一声,想跳下来戏耍一圈。
''别让它乱跑。''才洗得白白净净,她可不想这么快就弄脏。
说时迟那时快,小狸奴已经挣脱开他的掌心,一跃跳到了水畔的青石上:''喵呜,喵呜。''
它谨慎地朝池子里张望着,似乎在等待真正的小鱼儿出现。
易知舟静静地看着水面。
''易大人在想什么?''
这些日子,她时常通过车窗偷看他,好几次都瞥见他坐在马背上眺望远方,那是陇西的方向。
易知舟清冷的目光看向她:''这次多亏殿下,微臣才能顺利离京,微臣欠殿下一句感谢。''
元季瑶心头一热,眼底有丝丝缕缕的星光闪烁:''易大人说得是肺腑之言?''
对面的人徒然一愣:''自然是肺腑之言。''
她仰面与他对视,似乎在掂量这句肺腑之言究竟有几分可信?
须臾,少女音色婉转,悠悠开口:''易大人从前抱怨,说本宫总是误解你,所以,眼下一字一句都得问问清楚,免得再给大人造成麻烦。''
语落,雪白的贝齿轻扣红唇,一双写满柔情的大眼睛不加掩饰地看向他。
易知舟抬手摸了摸鼻子,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从前,九公主的所作所为确实令他感到困扰,可眼下,是自己有求于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做柔嘉口中的,忘恩负义之人。
温柔的月光洒落在二人肩头。
半晌后。
元季瑶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本宫知道易大人心系陇西,从明日起,咱们加快行程,争取早日抵达宿州。''
这几日她也仔细想过,此行的目的是去宿州贺寿,易知舟就算再急也得先将护送自己到宿州,而后才能快马加鞭赶去陇西。她能做的,就是尽力替他争取时间。
果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惊讶,诧异,感动?
不等他开口。
元季瑶却已施施然转过身抱起小鱼儿,语气温婉又轻快:''小乖乖,咱们回去吧。''
*
翌日。
九公主的车驾从惠城驶出,一路加速向西。
天气越来越热,在马车里闷坐一整日,一下车腿都是软的。
松萝困惑不已,前几日在路上,隔一个时辰就会停下来休整一会,可这几日不但进行的速度快了,连停歇的次数都少了。
久而久之,她都不敢再多喝水,唯恐半路憋不住,闹了笑话。
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都毫无怨言,旁人又怎敢多嘴?
经过灵山郡、曹寿县、仓州,绪州终于在出发后的第十日,进入了西北三郡之一的安源郡,再有两日便可到达宿州,宿州再去一百里便是陇西。
易知舟坐在马背上举目远眺,眉宇间的郁色渐渐散开。
士兵:''易大人,前面有一处茶棚,要不要歇一会儿?''
易知舟扫了一眼身后的马车,过了那茶棚,估摸着又是几十里荒无人烟的山道,是得休整一下了。
马车停在一颗巨大的苏叶榕树下,小太监得宝将马凳摆好。
青柑打开门,与松萝一前一后躬身走下车。
元季瑶一身粉色衣衫,头戴月白帷帽,一下车,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她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居然有个茶棚。
易知舟虽然看不见公主的脸,但根据她的朝向,他也能猜测一二:''殿下是想原地休整,还是去茶棚那边歇一歇?''
''可以吗?''她很想去,但又怕阵仗太大,吓坏了那些茶棚里的客人。
''当然可以。''
他先派人过去巡查了一番,确定无异后,又亲自过去找店家。
元季瑶远远的看着,不知道他同店家说了什么。只见店小二在茶棚外面,又单独摆出了一张小方桌。
不远处,易知舟冲她点点头,她立即领着青柑绿萝过去。
易知舟神情俊朗:''这里只有安源本地的苦茶,姑娘尝尝鲜吧。''
他刻意改口,青柑与绿萝对视一眼,也机灵的改口:''姑娘快坐,奴婢去车上取些点心来佐茶。''
店小二端着小泥炉战战兢兢送过来:''军爷,还需要点什么吗?''
易知舟摇摇头,递给他一块碎银子。
店小二眼睛一亮,连忙躬身道谢,临走前还不忘偷瞄一眼坐在桌边的女眷。心道,也不知是哪家的官眷,阵仗这般大?
得宝送来打湿的巾子,元季瑶一边净手一边听易知舟讲这苦茶的来历。
''安源这边习惯喝苦茶,红泥小炉,铁锅慢煮。''
她还是头一次见这种喝茶的方式,想凑近端详端详这红彤彤的小泥炉,可他忽然伸出手,将泥炉推远了。
''很烫,姑娘离远些。''
帷帽下的少女忍不住勾起了嘴角,明亮的眸子闪闪夺目:''那就有劳军爷替我盛一碗吧。''
语落,她双手托腮,隔着轻薄的面纱,大胆地凝视着这位英俊的军爷。
易知舟屈膝坐在她隔壁的空位上,修长的手指拿起竹荚,轻轻搅动铁锅中的茶汤。
松萝和得宝对视一眼,偷摸往后退了几步。
铁锅煮出来的茶果然很烫,元季瑶一边等茶凉,一边好奇的打量着茶棚下头的客人,几乎每张桌上都煮着一锅茶,几碟瓜子花生,大家一边喝茶一边闲谈,时不时会发出几声大笑。
市井的热闹氛围令她倍感新奇:''这里的茶客可真不少啊。''
里里外外几乎都坐满了,只有他们这里,因为有士兵把手,显得格外安静。
易知舟坐的端正,扫了一眼榕树下头正在吃草的马儿:''再往前就是人迹罕至的山道了。''
''咱们也要走山道吗?''闻言,她立即坐直身子,顺着他的视线朝远处望了望,隐约可见山峦起伏,与崇华山的沃野十分相似,她心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退意。
但一切都逃不过易军爷的火眼金睛:''姑娘害怕走山路?''
被戳破心事的少女立即否认:''才,才不是呢。''
他勾了勾唇角,将温热的瓷碗递过去:''姑娘尝尝吧,很苦的!''
尽管他加重语气提醒过,可她依旧还是被第一口苦茶的滋味吓到了。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难喝的茶?''
若不是他在眼前,她恨不得将刚入口的苦汤全都吐出来才好。
对面的易大人莞尔,在九公主诧异的目光中,端起瓷碗面不改色喝下去。
直到一碗苦茶全都喝干,也不见他的眉头皱过半分。
少女钦佩地摇摇头,暗自腹诽:此人的舌头一定是坏了。
茶棚下头有几个安源的商人,穿着名贵的锦缎衣衫,闲来无事互相吹嘘着。
''都说千金易得,宝马难求,王官人这一次可真是痛下血本啦!''
''哈哈哈,好说好说,全凭妻兄在军中有几分薄面。''
''王兄何时将那乌骓马牵出来,让咱们几个也开开眼啊?''
''那有何难?过两日妻兄来了,我请各位同去家中饮酒,届时想看想骑,悉听尊便!''
''王兄真是阔气,宝马配英雄!般配,真是般配!!''
那几人越说声调越高,连坐在最外面的元季瑶都忍不住侧目:
''他们在说乌骓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