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入夜,安静的承明殿内火烛长明。
金丝楠木八宝桌上摆放着一株盛放的秋海棠,花色浓郁,枝繁叶茂。
武帝昏迷已有数月之久,宫内宫外的流言已喧嚣尘上。
楚皇后端端坐在龙榻边缘,隔着灯火安静地凝视着自己的丈夫。
''又是一年金秋时节了,陛下当年就是在十月登基为帝的,遥记得当年咱们成婚亦是在秋日······”
回忆起宿州日子,楚皇后脸上流露出几分恬静之态:“宿州的秋日比都城冷得早,彼时咱们一家人还挤在城西的小院里;陛下在军营效力,我负责料理家事;每月逢五是休沐的日子,咱们一家人吃过晚饭都会去西大街闲逛,日子虽然清苦些,却也乐得自在;没几年,陛下便决意追随上峰起事,后来又同陇西军缔结联盟,军威日益壮大,咱们一家人的日子也截然不同起来······”
她摸索着腕上的帝王绿手镯,语气颇有几分感慨:“外头都说咱俩是少年夫妻共谋大业,呵呵·····”
她忽然低头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讥诮:“那都是场面话,早在你扬名宿州时,我们夫妻就已经离心了,不是么?我眼睁睁看着你功成名就,问鼎天下,心里真是又酸又恨呐!”
烛火勾勒着夫妻二人的轮廓,远远看去只觉得岁月静好。
“那几年群雄逐鹿,无论是陇西易家、岭南雍王、或是滇南的索家····明明实力都胜过你,可偏偏你的运气最好,侥幸成了一代帝王。”
榻上的武帝双目紧闭,听见这些往事依旧没有反应。
楚皇后并不在意,毫无顾忌地吐露着心声:“你不过一介草莽,若非我楚家一路协助,你又岂能如此顺利?”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话憋在楚皇后心中却不曾表露过半分。
她垂眸看向丈夫苍白的胡须,神情冷漠:“若不是看在你立了广儿为储君的份上,我楚家是绝对不会让你稳坐龙椅的!”
储君的位置关系到江山社稷,自古以来就是血雨腥风之争,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武帝显然更喜欢机敏的八皇子,尤其随着八皇子日渐成熟起来,朝中拥护八皇子的臣子也与日俱增······
所以在楚皇后内心深处,总是惧怕武帝会忽而改了主意···
“只可惜,广儿终究是你元家的血脉,心性秉性简直与你如出一辙!”
这句话明显是在抱怨,楚皇后这些年始终不满,明明是自己生出来的东宫储君啊,却没有像自己这般心思缜密,沉着冷静,反而像极了武帝的刚愎自用、鲁莽浅薄。
“如今西羌来犯,前线战情焦灼,他没胆量亲自怪帅,便指派了楚、易两家带兵出征,这倒和你当年的做法一模一样。”
楚皇后看了看窗外高悬的明月:''你说说,广儿这般贪生怕死,这万里江山我该如何放心交给他?''
一阵风吹来,烛火微微闪烁。
殿外的张女官匆匆来禀:“皇后娘娘,宗人府来人禀告,八,八皇子在地牢暴毙身亡了。”
楚皇后一惊:“当真?”
张女官神色晦暗:“千真万确,太医院已经派人验过尸,说是胸口的伤口溃烂感染而亡。”
楚皇后倏尔扭头看向病榻上的武帝:“听见了吗?陛下?你最疼爱的八皇子,你力保的元崇烨,他,死,了!”
“哈哈哈哈!”
明黄的牡丹裙摆摇曳过金砖地面,反射出莹莹烛光。
楚皇后清澈的笑声响彻承明殿:“本宫还在纠结该何时动手才好,没想到上天有眼,他居然先一步登天了!”
突如其来的喜讯,令她倍感欢喜,沉静的眉眼间流露出明亮的笑意:“入宫多年,你明里暗里偏宠那个贱女人,连她生的一双儿女也捧在手心里偏爱!”
提起过往的心酸史,楚皇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是深深的埋怨:“当年广儿办差不利,你罚他跪在宗庙三天三夜,还险些罢黜他的太子之位;可八皇子元崇烨徇私枉法,窝藏罪女,证据确凿!你明知其罪却还一味偏心包庇!陛下啊,你可真是叫人寒心啊!”
一旁的张女官闻言,眼中也露出狠厉之色:“娘娘明鉴,陛下贵位天子却处事不公,这么多年偏宠洛贵妃母子三人,朝堂文武百官惧不敢言!亏得娘娘您始终宽宥贤明!如今定是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张女官一一细数陈年旧事,言辞间反复提起武帝偏爱洛贵妃母子三人之事。
“这下,贵妃娘娘只怕再也没有指望了!”母凭子贵的后宫,失去了儿子就等同于失去了未来。
楚皇后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去,派人将此事告诉贵妃娘娘,请她务必节哀。”
张女官喜笑颜颜领命告退。
空旷的承明殿内,楚皇后一步步靠近武帝,看着他爬满了皱纹的面庞,目光一点点变得狠戾。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声:“母后。”
只见一脸愁容的太子元崇广径直冲着她而来。
“没规矩!”
楚皇后身姿笔挺,纹丝不动,语气却严厉至极:“陛下在此,你为何不向父皇请安?”
元崇广脚步一顿,扫了一眼龙榻上昏迷的父皇,心道:父皇昏迷数月,已经不可能再苏醒,何须纠结这些细枝末节?
但碍于母后的威严,他还是草草行了一礼,而后便迫不及待来到楚皇后面前:
“母后,儿臣有事要禀告。”
楚皇后看他这副急不可耐的样子,语气冷然:“说吧。”
元崇广:“前线传来军报,大军出师不利,首战竟败给了西羌族!”
楚皇后一愣,显然没想到:“怎会如此?”
楚国舅与易知舟联手带兵,一个经验十足,一个年轻有为,怎么会出师不利?
元崇广颓废地坐在太师椅上:“小小羌族竟能挫我北朝十万大军?这,这可真是贻笑大方!儿臣以为,一定是主将判断有误,否则我北朝十万大军,怎么会输给小小羌族?”
他本想着借助此次胜战的机会,为自己的政绩争光添彩,也为不久的将来继承大统赢得民心!
这下全泡汤了!
楚皇后看了一眼气恼的儿子,脸色瞬间沉下来:“急什么,不过才首战而已,胜负还未见分晓!为君者,最忌讳喜形于色。”
元崇广本来还想再抱怨几句,可看楚皇后的脸色,他只能偃旗息鼓:
“母后,国舅爷来信,羌族骑兵彪悍,他恳请调派两万陇西骑兵助阵······”
方才在金銮殿上,朝臣为这件事也吵翻了天,各方意见都不同意,元崇广作为太子监国也左右为难。
两万、陇西、骑兵·····
楚皇后忽而陷入了沉思。
元崇广见状急忙说出心中担忧:“母后,两万骑兵可是陇西的精锐啊,调派过去虽不是难事···可,可毕竟有武安侯这个旧主在,只怕调过去容易调回来难啊!”
楚皇后沉默,这些顾忌她亦明白。
此时,身旁的裴女官忽而开口:“娘娘,国舅爷乃大军主帅,如今他们翁婿合力,应当是能攻克劲敌的。”
语落,裴女官又恭恭敬敬补上一句:"再说了,上个月心汐姑娘奉您的口谕前往前线慰问,听闻,小夫妻感情十分和睦···”
楚皇后陈思片刻,转而看向儿子:“你舅父身经百战,自然是信得过的;暂且调一万骑兵过去助力,西域邦国众多,这一战万众瞩目,务必速战速决。 ”
太子双眉紧锁,今日朝堂上为了这件事也争论不休,朝臣们各执己见,他被烦得没了主意,这才来找母后,既然母后如此说了,他也没什么好顾虑的。
“那儿子就依母后所言。”语落,太子又急匆匆行礼告退。
裴女官看着太子殿下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感慨道:“娘娘,殿下这些日子对您可是越发恭顺了。”
纵然前朝事忙,可太子晨昏定省的规矩是一日不缀,实在是难得。
楚皇后听罢,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恭顺?”
其实不是儿子对她越发恭顺了,而是没有她的助力,元崇广始终无法顺利继承大统。
旁人不知,可她最明白,母子二人已经暗中较量过几回,现实面前,元崇广不得不向母后低头,这才有他恭顺孝道的一面······
楚皇后轻叹一口气,心道哪怕是自己的亲骨肉,也拗不过权利的桎梏。
一想到此,她心中越发愁闷了起来:“太子妃那边可有消息?”她转而问裴女官。
裴女官急忙躬身语气中透着几分惶恐:“暂时,暂时还未得好消息。”
啪!
随着她话音结束,皇后娘娘手中的琉璃茶盏顷刻间摔的粉碎:“没用的东西!”
正当楚皇后准备下旨废了太子妃时,太医院的曹医正匆忙前来觐见。
一脸心虚的曹医正躬身跪在金砖之上道喜:“恭喜娘娘,东宫太子妃有喜,皇嗣后继有人了!”
楚皇后愠怒未消的脸上扬起一丝喜色:“当真?”
曹医正颤颤巍巍跪地叩首:“千真万确!胎相平稳,已有月余。”
裴女官一听急忙带着一众宫娥跪地恭贺:“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楚皇后的喜悦却只维持连片刻,她附身看向床榻上昏睡的武帝,在他耳边轻声道:“陛下,您听见了吗?龙脉后继有人了。”
她顿觉心中舒畅,自己精心谋划了多年的棋局终于要收棋了。
楚皇后继续凝视着武帝的脸,二人虽然是多年夫妻,可天子是君,她这些年几乎没有机会这样静静地端详自己的丈夫。
他老了,贵为天子也好,作为丈夫也罢,都不适宜继续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