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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飞星之当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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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脚步太急,流徽微微喘着气,原本白玉般的脖颈都红透了。他紧紧阖着眼睫,偏过头去,不敢面对他。

那人安静了一会,像是在打量那支发簪。他窘迫得想钻进地缝里去,那人却执起他的手,借着连廊上昏暗的灯光,细细查看。

那时的徐五公子实在是个温柔而细心的人。

那手素白如玉,柔嫩如葱,眼下却有许多狰狞的伤口,都是制作发簪时弄的。

徐五公子眼眶都红了。他当然知道手对于一个琴师而言意味着什么:“早知道你这般辛苦,我倒情愿你当真什么都没给我准备。”

流徽仍然没有睁眼,灯火下,彷如神明细心刻就的精致面容像是染上了朝霞之色,声音细如蚊蚋:“我乐意的。”

指尖突然传来一点温热柔润的触感,一触即分。他呆滞着,不敢去看,更不敢去想那是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就听那人微微颤抖着嗓音跟他说:“这是我一生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好事做到底,你既送了我,不如亲手替我簪上,好不好?”

刚刚成年的五公子在他眼前屈膝躬腰,放矮了身子。

本是个别扭的姿势,然而那青年的眉梢眼角都含着压抑不住的欢喜和愉悦,仿佛那是他一生之所求。流徽捏着那支发簪,将它一点一点,轻轻推进他的发冠中。

若干年后,已经权倾朝野、一人之下的大司乐偶尔想起那一幕,仍然无比清晰地记得,那人绯红的面容,急促的呼吸,扬起的嘴角,和自己不算稳定的手。

那支发簪非金非玉,而是一截留树芯所制。

飞星原旧俗,婴孩降生时,至亲会为其栽下一株留树作为本命树,寓意如同树木般蓬勃生长之意。他双亲早亡,本命树是幼时他自己偷偷栽的。

流徽伐下那棵树,挖出了其中最好的一截树芯。

留,有去而止之、勿使分离之意,亦有时日长久、停止不变之意。

他们垂髫相识,年少相伴。虽然一个是家臣,一个是主子,徐五公子对他却从未有半分轻慢,从始至终,礼敬有加。

而今,他们分别在即,也许多少年都见不着。他不敢奢求其他,只希望天宽地广,岁月悠长,徐五公子偶尔还能想起飞星原上还有他这么个人,不要就此忘了他。

流徽给出的,是树的芯,更是他的心。只是收到的人不知道罢了。

彼时的少年是怀着何等虔诚的心思、何等郑重的态度,仿佛这样就能真正留住他、留住这温情一刻,留住他们的昔日时光、留住他们可能拥有的一点未来。

或许很多人都会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一个惊艳的人。至于结局,却多半不会有多美好。

如今细细想来,那段十几年的过往,只是些碎片拼凑而成。然而就是这无数细碎的光影碎片积聚在一起,也堪能堆垒成遮天的山脉,巍然屹立在他们一起度过的所有年华中。

但也许,果然连上天都认为他贪心太过,降下了责罚。

不久之后,徐五公子遵从世家子弟的惯例外出游历。碍于规矩,他却无法跟随,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同他道别。

只在临走前,那人悄悄附在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这一去就是数年不归。自此,流徽再未见过他,只能偶尔以书信来往。

他讲沿途的所见所闻:江山之广,天地之遥,塞外黄昏的风沙漠漠,水乡清晨的薄雾袅袅,疾风骤雨中悲鸣的孤雁,如血残阳下渔夫的竹篙。

少年细细看完了,抿嘴微微一笑,提笔回道:留花已谢,暖日晴好。夫子近来新授一曲,艰深晦涩,难以成调,颇为烦恼。闻君尚在霜华之境,春风难度,朔雪如刀。君其珍重,安好为要。

至于那件未曾说出口的事究竟是什么事,两人仿佛都心知肚明,默契地一个没问,一个也没再提,都等着再度相逢时,当面道个明白。

回信完毕,流徽咬着牙,自己反过手,胡乱往后背遭责打的伤口上抹些药膏。

那些年间,他出落得越发勾魂夺魄,琴艺也日趋完美。可惜身为一个无有任何倚仗和权势,甚至无有至亲庇护的年轻人,倾城之色带给他的,是旁人无尽的觊觎和谷|欠望。

家主看向他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加掩饰,从最初的温柔示好,到后来的诱哄威胁,到几番酷厉逼迫,甚而数次动用针刑。

三尺长针,针针透骨,附上噬骨的术咒,令人生不如死,表面却看不出什么痕迹,本是极其狠毒的逼供之刑。

多少修为精深的人熬到三五十针就到了极限,流徽灵力全无、连锻体都没修习过,却每每承完一百零八针,全身重要骨骼几乎被钉遍。

他无数次晕厥,又在酷刑下生生痛醒,始终不肯松口。受一次刑,常常数月下不来床。

只是家臣终归不同于真正的奴仆。何况那时他已声名鹊起,总需要在人前露面,一展琴艺。兼之以他这般刚烈的性情,若誓死不从,逼得太急,难免出什么意外,传出去总归不是什么好听的事。

徐南池到底顾忌整个徐家的名声,也不便强行将他如何,只是换着法子,变本加厉地折磨、羞辱他。

但他心里有一根铮铮傲骨,有一个会微笑会脸红的温润少年,和一段值当铭记一生的柔软岁月,支撑着他走过一路荆棘丛生,绝不屈从。

相较于自己的处境和痛苦,让流徽更惶急的,却是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徐五公子的信了。

那人最后一封信说,已经乘船出了抚星港,准备远渡天衍国。舟行星峡海上,但见漫天星斗倒映着翻涌到天边的碧涛,壮丽而震撼,不负星峡之名。

此后至今,音讯杳杳。

徐家虽不如六大族,却也仿着在宗祠里设了命灯阁,供奉所有族中子弟的命灯。人在灯在,灯灭人亡。他曾想尽办法托人打探过,都说徐五公子的命灯只是有些暗淡,但并未完全熄灭,也许是生了病受了伤。

流徽忧心如焚,几乎顾不得被家主和其他人发现,书信去了一封又一封。但不知那人究竟是单纯与他生疏了,还是出了什么事,却再未得只言片语的回复。

年复一年的煎熬,徐五公子仿佛就此从他生命中烟消云散。

再后来,不知是谁给他冠上了“飞星原千年难出之才”的虚名,甚有容艺双绝之称。永安来了帝王特使,召他入宫,教习诸帝子帝姬琴艺。

虽说暂且摆脱了徐南池的觊觎,但宫中不得擅自与外界来往。流徽自此彻底断了联系徐五公子的可能,更无从打听消息,不知他是否安好?是仍游历在外?还是已经归家?不知他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可还记得自己?可还记得当年分别之时想要告诉他的事?

一个从未离开过徐家堡、与外界接触的年轻人,骤然来到全大昭法度最森严、等级最分明、争斗最激烈、手段最阴暗残酷的帝宫,不啻于兔子一脚踏进了豺狼窝。

哪怕他只是一个琴师,其间种种苛待、惊惧,若非亲历,难以想象。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机缘巧合之下,他无意中听说徐五公子已经游历完毕,平安归来。多年的惊惶至此终于得以消解。

流徽从未想过要留在宫中,便时时谨慎,处处避着帝王。

幸而昭明帝对风雅的人和事物并不感兴趣,宫中上下更是畏惧其暴虐无常,谁也不敢多事到将他推到帝王面前。宫中煎熬数年,他忍耐着所有的不公和磋磨,上苍保佑,竟一次也没面见过天颜。

眼看服役期将满,离宫契都已经下发到他手中,年轻的琴师早早收拾好为数不多的行装,几乎是日日数着过来的。

出宫的时间越来越近,掩不住的悸动也层层漫出。被囚禁了数年的飞鸟终于将要回到他的天地,只恨心太小,盛不住那许多期待和欢喜。

细算起来,他们已有十五年零四个月未见。哪怕徐五公子果然已经淡了那份年少的情谊,那也无妨。就算为奴为仆,只要在他身边,知道他过得好,他也就满足了。

可惜天意从来高难问①,造化无情偏弄人。

宫中僻静之处有几株留树,虽无法同飞星原相比,却总能令流徽想起往昔岁月。他偶尔会在夜深无人时,独自前去,默默地呆上一小会。

离宫前的一个夜晚,想到不用太久就能回到徐家堡,见到阔别多年的徐五公子,他实在无法入睡。看看已经过了夜半,除了宫人内宦,不可能再有旁人,便重新整束衣装,踏着酷夏明朗而燥闷的月色,去了那处秘密的怀思之地。

后来的若干年,每每念及那一晚,他心里只有说不出的恨和悔。昭明帝与贤亲王偶然散步至此,看见了正在回忆流年的琴师。

瞧见帝王眼中不加掩饰的惊艳和谷|欠色,贤亲王带着一众宫人内宦尽皆识趣地退下,徒留昭明帝将他粗暴地按倒在地。

同样是留树下的地面,流徽年少时的记忆中,上元节寒风如刀的时候是温馨宁静的,可是……宫中炎夏的那晚真冷啊!将他全身的血液连同骨髓都一起冻成了冰。

他这些年拼尽全力的苦苦支撑和挣扎,不过被上位者轻轻一瞥,就化为一缕灰烬随风消散,仿佛从不存在。

他甚至不能反抗,连死都不能,连怨都不能。否则帝王一怒,罪及徐家满门。

阴差阳错。

得帝王临幸,无论有无名分,永生再没有彻底离开帝宫的可能。流徽这一生哪怕是死,都只能死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他同徐五公子的缘分,原来早在那人说“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自他眼前策马离开之时,就已经断绝。当时尚且年少天真的他只伤感于他们会错过一段岁月,却未曾想到,他们错过的,竟是整个人生。

若无奇迹,他与他,自此一个深锁宫中,一个长留飞星原,死生不复得见。

一夜之间,所有的希望破灭。绝望中翻涌出多年蓄积的不甘和恨,如同呼啸的海水,将流徽卷进黑暗的深渊。

为什么他就要被命运摆布?为什么他就要逆来顺受?为什么他就要遭人觊觎凌|辱?为什么他就要身不由己?

因为他弱小无所倚仗,尤其还生了一副倾城之容,如同稚子怀金,行于闹市。

那么,他为什么不可以试着掌控自己也掌控他人?为什么不试着争一争?

流徽从来不是如同表面那般柔弱、温顺之人,否则也不能硬生生扛住徐南池数年酷厉逼迫。

被逼到无路可走时,深藏的偏激和疯狂彻底吞噬了他。他将心里的傲骨、少年、柔软岁月血淋淋地挖出去,焚成灰烬,埋葬于肮脏泥泞中。

自那以后,他摇身一变,很快成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大司乐,帝王眼前最得宠之人。

曾经与徐五公子一起纵马赏花、月下对饮的天真少年、琴师流徽死在了那晚,被他亲手补上最后一刀,死得悄无声息。活下去的,不过是个借用了同一副皮囊的厉鬼而已。

这个世间唯一知道他的死讯之人,大司乐,忙着争宠,忙着得势,不及为他哀悼分毫。

其实最初昭明帝并未打算荒唐地公然下旨册封,昭告天下,而是将他无名无分地留在宫中。慢慢培养了属于自己的心腹后,他终于试探着给徐五公子去了封密信。

彼时有朝臣上奏弹劾,叱骂他奸佞媚主,秽乱宫闱。本就非他所愿,还要背负这种万世污名,流徽一腔愤恨无处宣泄,便全都倾倒在了这帮人身上。

他也没有打算具体要做什么,只是觉得他这一生都被昭明帝毁了,哪怕是下地狱,他也要拖着他一起,于是无所忌惮地鼓动他,打压敢于犯颜直谏的老臣,肆意妄为,冷酷阴狠。

但渐渐地,他发现也许这正是帝王想要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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