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掌大昭多年,他岂能不知,今日的反叛是永安中人与地方勾结的结果。
往深了想,甚至连尾鬼的皇室和朝堂权臣都有参与其中,否则根本无法动用那些细作和军|队配合行动。
这种复杂的局牵连甚广,涉及的消息与人物堪称千头万绪,协作各方人手与势力的同时,其间任何一环都必须尽在掌控。无论出现什么突发情况,都要保证绝对能在最短的时间作出最精准的决断,重新协调,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布成。兼且竟还令他无所察觉,难度更是倍增。
居中统筹谋划之人,可谓大才。
原打算借底下人争权夺势之机,先拿宁氏开刀。谁想那帮本该唯其马首是瞻的鹰犬竟贪得无厌,连他一并算计了。
各怀鬼胎,却棋差一着。本以为自己是捕猎之人,到头来竟成了陷阱中的猎物,不免令这一向暴虐刚愎的帝王怒火如焚。
事到如今,甚至不清楚他身边之人,究竟有多少参与其中,换成谁也无法忍受。
谢重珩一边感知着四下有无异常,一边凝神盯着贤亲王。
鹰羽营精锐仍层层守在殿外。一众跪守的臣属垂眉敛目,人数不少,却寂静如死。最上首的清癯男人安然如故,似乎仍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早年伤了根基,没有修为支撑,他本就有些虚弱。又一夜未曾歇息,硬熬着生生跪守了半夜,煌煌灯火下,更显得他容色如雪般苍白。
无论怎么看,此人也不像是野心勃勃,竟会勾结尾鬼出卖王朝和帝王的人。若非谢重珩无意中亲耳听见,只怕也很难怀疑到他头上。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大约是嫌弃殿外不够明朗,他四下一望,招招手。
暗处行出一名内宦,取来两盏长明灯,放置在殿外两侧。周围果然一时通明如昼。
但贤亲王也仿佛精力耗尽般,几乎已经维持不住端庄的姿态。他向殿内的帝王告了罪,借着那内宦的扶持方才勉强起身,暂且退下歇息。
灯火跳跃飘摇,似乎随着某种无声的韵律而动。
粗略一瞥,已是说不出的意境幽美。多看两眼,却仿佛连心神都要被吸入其中。
谢重珩心里无端生出一丝怪异之感。旋即,他发现那内宦躬身垂首的身形依稀有点眼熟,但这两点他都根本没有时间多想。
比这更重要的问题,是跟上去,看看贤亲王究竟要动什么手脚,还是继续守在此处?
前者能稍许争取到主动权,但也有可能在他离开的时间内,昭明帝遭了暗算。后者却是纯然的被动。
哪怕届时明了对方的所有布置,若没有绝对压制的实力,也很难扭转局面。
刹那间脑子里几番权衡,谢重珩最终决定按兵不动——毕竟对方所有的谋划,最后都要以刺杀昭明帝作为终结。守着这个株,总能待到那个兔。
只是他十分怀疑,这伏龙琴究竟有什么玄机?作为大昭历代帝王倚仗的天绝道中枢,果真能被这横空杀出来的物事压制吗?
两点火光落在观星峰上的黎雍眼中,却有别样的含义——那是事先约定的暗号。
他双手按着伏龙琴,运转修为,施展尾鬼秘术。嘴唇快速开合,念诵出一段极其古老而怪异的咒语。
琴弦上渐渐绽出幽蓝如海水的光芒,蜿蜒游走,迅速凝成一道光幕,几乎笼罩了整个天地。
除了寝殿中的人视线被重重宫墙阻隔,外间几乎所有人,结界外的流民,行宫的鹰羽卫,连同谢重珩在内,尽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奇景所震撼、惊慑。
但哪怕是此刻操控伏龙琴的黎雍也看不见,被封印在琴中的远古巨龙的魂魄眼帘几番翕动,渐渐张开了一条缝。
感知到天地气泽的变化,凤不归仍是浮在虚空中,一边注意着观星峰,一边注意着脚下的行宫。
整个空间连风都似乎静止了一小会。紧接着,呼啸的风声骤起。
狂风肆虐,席卷过世间,摧毁无数树木房舍。漆黑天幕下,浓云翻涌,仿佛凝成了实质一般,覆盖在头顶上。
龙气直冲天际,以观星峰为中心,霎时笼罩了方圆数千里。狂风渐弱,却有无数妖紫的闪电不断在云层中交错劈过。
一条盘旋的巨龙虚影隐隐浮出,横亘其间,几乎取代了整个天幕。
即使是从飞星原这样辽阔平坦的地方望上去,也只能看见龙首连同一小截龙身,瞧不见全貌,竟不知究竟有多大。
一声低沉的龙吟带着洪荒气息,仿佛自遥远的时光尽头传来,响彻天地。龙首微微昂起,两只巨大的龙目缓缓睁开一线,彷如天幕上裂开了两道通往异界的巨缝。
那双眼瞳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冷冰冰俯瞰着大地上蝼蚁般的众生。
天幕下传来第一声雷霆的时候,笼罩了整个行宫的防御结界不知为什么,竟突然无声地消失了。
被阻隔了许久的流民连同各方反叛势力有如脱困的野兽,斗志昂扬,踏过落涴河的冰面,与昭明帝从永安带来的鹰羽营卫队激战在一起。
这几乎已经是行宫的最后一道防线。贤亲王若要动手,大约也就在此时。
重新涌起的厮杀声惊天动地,将谢重珩自从未想象过的震撼场景中惊醒。
他无法知晓宫外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却突见一名全身是血的将领从外间踉跄冲向寝殿,竭力高呼:“徐家反了!”
这本是他意料中的事,因此也并不如何吃惊。
由停云台上徐家的座次安排不难推断,昭明帝连大祭典都抛下了,此行本是为着重用徐家,乃至令其取代碧血宁氏而来。不想却反遭其背刺一刀,深陷圈套。
乍闻这足以令任何上位者震怒的消息,本就暴虐刚愎的帝王竟没有动静,也不知是今夜的状况让他已经有所猜测,还是太过激愤一时没反应过来。
鹰羽卫们面色肃厉,长刀出鞘。跪侍的众臣属面面相觑,俱都神色沉郁。寝殿内外一霎时诡异地寂静。
但堂堂帝王近卫,如此紧急的情况下,竟采取这种效率最低、最原始的手段传讯,未免太过令人匪夷所思。
这点疑虑方起,谢重珩已近乎本能地运转修为,想要从乌金手环中化出碎空刀,准备为即将来临的硬战作准备。
然而一动之下,他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那身苦修多年的灵力竟已消失无踪,惯用的兵器也无法取出。
他震骇异常,一颗心彷如刹那坠入无底深渊,一时间甚至顾不上去思考这究竟是当前异象的影响,还是贤亲王背后动了什么手脚。
几乎就在同时,那将领已精力枯竭,砰地砸在地上,犹自挣扎着最后嘶声吼道:“行宫灵力被禁!”
什么话都没有这一句所包含的威胁巨大,甚至连向来沉稳的鹰羽卫都起了不小的马蚤动。
龙渊时空有不少人都是洪荒种族与凡人的后裔,多少继承了先祖的灵力,生来就比纯粹的凡人强得多。各个国度中,能无惧王朝更迭、世代传承的簪缨世家及统治者多出自于此。故而大昭虽不特别尚武,却也沿袭旧制,极是重视修为。
哪怕如六族之中的谢氏和巫氏,虽一贯以秘术隔绝其他通婚的家族血脉,保持凡人纯血,也自有家传功法强行拓宽灵脉,修习灵力。
只有灵脉淤塞、注定于此道无所作为者,才会退而求其次,改习锻体之术。这些人几乎都出自于平民、奴隶,贤亲王曾经沉迷一时的斗人,就是其中的高手。
灵力之于龙渊时空的凡人而言,是向上的通道,身份的象征。人们追逐灵力就是追逐更美好的生活,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谁也不会想到要去限制它废除它。
尤其各国掌控权力的阶层,为着保持自己的压制性优势,更是绝不可能允许有人研习禁灵类的术咒法阵相关。
从古到今,这类功法几乎不存在,遑论这种覆盖了整个行宫的大型阵咒。谁能想到偏偏在这种要紧时刻,会突然杀出个从未有人想象过的东西,给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作为身负朱雀血脉、本身灵力就立于巅峰一层的帝王,昭明帝的功法连同身边的绝大多数护卫、防御措施,都与威力最为显著的灵力有关。
一旦禁了灵力,简直就像是猛兽没了爪牙,飞鸟断了翅膀。莫说如今行宫内所有人都灵力尽失,甚至连朱雀飞船都已无法启动。
原来这就是贤亲王的必杀一击。至此,除了一个不知还能不能动用的天绝道中枢,昭明帝的其余退路都被彻底断绝。
暗处是做足了准备的贤亲王党羽,寝殿内外是时刻防范刺杀的鹰羽营精锐和断魂楼暗卫。即使谢重珩修为处于巅峰状态,也很难在双方的重重高手中全身而退,何况如今灵力全无。
他若想在这种境地下出手相救,哪怕凭借他锻体百余年的身手,也只会落个必死的结局。
寝殿里传出一声巨响,不知什么器具被大力砸毁。方才还能勉强维持气度的帝王终于遏止不住暴怒,厉声吼道:“搜捕所有逆贼!生死不论!”
断魂楼暗卫匆匆的身影交错而过。谢重珩半眯起一双杏眼,勉强克制住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仰首望了望占据了整个天幕的巨龙虚影,又收回目光,重新盯紧了寝殿。
即使不知外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能猜到,这显然是伏龙琴引发的异象。
难怪黎雍之流对其寄予了厚望。今日一观,倒果然有君临整个时空的威势。
然而墨漆同样曾经说过,作为传说中掌控整个王朝命脉的秘密法宝,大昭的立国之本,天绝道脱胎于洪荒神界第一任人皇凤炎的诛妖六劫渊,功法极其霸道邪性,其中枢更是堪比神魔仙妖的凶悍生灵。
仅凭区区一个虚影,如何能绝对震慑活物?
龙魂方醒,洪荒神界先天神物的威压已铺天盖地而来。出于天道法则的保护,凡人不会有太大感觉,但同样身负洪荒直系血脉的生灵感知却极其明显。
自从沧泠神君癫狂而死后,凤不归已经不知多少年未曾感受过这般强悍而直接的压制。碧色狐狸眼盯着巨龙虚影,即使早有预料,也显出点难以遏制的惊诧。
龙渊时空,龙,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个凡人时空的主神的魂魄。但区区凡人,竟果然能强行操控时空主神,不能不令人震惊。
幸而这洪荒巨龙早已死去多年,仅剩一缕被封印的残魂。它若是真身在此,今夜究竟会如何结局,尚未可知。
像是感知到同样来自洪荒的厉害对手的存在,巨龙虚影本能地微微垂下目光。一道几乎笼罩了整个行宫的闪电火光四溅,挟着雷霆随之轰然劈向威胁来源之处。
凤不归撤了隐身的术法,皓白长发迎风猎猎飘飞。素色袍袖拂动间,纤长细柔的指掌伸出。
天幕下蓦地显出一只巨型雪色九尾天狐半身虚影,覆盖了三千里飞星原。它利爪一挥,霎时握住闪电,彷如精准掐中了蛇的七寸。
雷霆之声顿消。闪电碎成无数微尘般的光点,四散飘落,像是骤然下了一场漫天飞雪,倏忽而逝。
九尾天狐虚影沉肩伏身,蓄势待发,雪白的头颅昂起。
身为来客,又被巨龙虚影严严实实压在头顶上,它的气势却丝毫不输这个时空的主神、洪荒天地化育的先天神物。
那双巨大的碧色眼眸森然盯视着龙首,狭长眼尾在空中横亘出酷厉残忍的邪性。
直到现在,凤不归终于知道黎雍打的什么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