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借助伏龙琴中封印的龙魂,震慑昭明帝掌控的天绝道中枢。
琴上的封印本是洪荒神族所留,尾鬼穷尽举国之力研究了不知多少万年,终于寻到一丝破绽。
即使凭他区区凡人的修为,根本不足以解除封印,真正放出龙魂,但只要能将其稍稍唤醒,就能迫得天绝道中枢龟缩不出。
黎雍大约正是凭借这点,才让徐家以及各方势力深信不疑,最终下定决心,倾力相助。
凤不归无声地弯了弯唇角,嗤笑起来。
精诚所至,天亦不负。高高在上的洪荒神魔们一贯视为蝼蚁尘埃的弱小生灵,积年累月穷尽心力的钻研下,竟果然也能稍稍操控一下本时空的主神。可见永远不要轻视任何一个敌人。
浮空明境固然是毁在强大的第一任人皇凤炎手中,但纵然没有凤炎,就凭这些凡人的坚韧、毅力和智慧,假以时日,焉知不会奋袂而起,傲然屹立于世间?九尾天狐和焚天魔族这两大先天神魔灭亡的灭亡,封困的封困,其实不冤。
狐狸眼死死盯着虚幻的龙目,袍袖下的指掌凝聚全身妖力,蓄势待发。一人一影无声地对峙了须臾。
从前六世从未出现过伏龙琴,自然更没有这么一出。这是全然出乎凤不归意料之外的对手,甚至也许比天绝道中枢更难以对付。
龙渊时空是龙魂掌控的地界。哪怕以他的修为与之对阵,也极为不利。
眼下不是与之为敌的时候。虽说作为另一个时空的主宰,他并不受这一缕龙魂压制,但脚下还有个厉害对手尚未现身。
若没有龙魂的威慑,昭明帝随时可以放出那不知究竟为何物的洪荒猛兽,先行诛杀寝殿内外所有人。
凤不归并不是天地自然化育的先天大妖,哪怕是巅峰时期,他也没有绝对把握接连对付两个来自洪荒神界之物。但若稍有差错,代价却是谢重珩的性命。
他赌不起,只能暂且按兵不动,尽可能地不去激怒它。然而他并不知道,整个行宫都已被禁了灵力,谢重珩面对的局势比他想象的更严峻。
随着那声惊天霹雳炸响,寝殿外变故陡生。
守卫的鹰羽营精锐也好,跪侍的臣属也好,竟像是尽皆被吓晕了般,陆续瘫倒在地,也不知究竟是昏迷了还是已经死了。
那两盏异常明亮却渐渐趋于稳定、不再跳动的灯火落在眼中,谢重珩蓦地心念一动。几乎是在同时,他瞬间忆起掌灯的内宦躬身垂首时,莫名有点眼熟的身影,骤然惊出一身冷汗。
直到此时,他才想起来,那名内宦分明是仅在停云台上露过面的徐家家主,徐南池。
飞星原徐家精擅音律,功法武器也多与此有关。其中,历代家主都传承一套曲谱心法《大音》,取大音希声之意。
此曲虽有曲调之名,实则可看做一种特殊的迷阵。
《大音》无声无息,变幻莫测。最关键的是,施展此曲无需灵力,甚至无需乐器。
只要事先构画好相应的法阵,就可借助任何一种器物,也许是身边随风摆动的树叶,也许是眼前袅袅而起的熏香,将其韵律一一展现出,便能无形中侵入人的神识,惑人心神,陷入沉睡。
此曲用来暗算,堪称神不知鬼不觉,但其致命缺点是影响范围有限。
同样身负修为的世家子弟往往随扈众多,暗地里还跟着死士。寻常锻体高手又根本不值当一介名流的家主亲自出手,因此多数时候都显得很鸡肋,甚至一连几代家主都不会真正运用。
《大音》渐渐也就淡出了大众的视野,不太被人注意,是个基本上只存在于少数典籍记载的冷僻功法。
然而今晚,昭明帝剩下的护卫力量中,人数最多、最令刺杀者感到棘手的鹰羽营精锐却多数集中在寝殿门口,简直像是特意为《大音》量身定做一般。
那两盏灯火,不必说,自然是徐南池的杰作。用途之一,就是施展这个迷阵。
谢重珩之所以没中招,不过是阴差阳错,侥幸离得稍远罢了。否则,如今躺在地上任人宰割的少不了他一个。
殿外的所有防御至此几乎彻底被摧毁,昭明帝身边只剩隐在暗处、修为尽失的断魂楼暗卫。
徐南池是与贤亲王一起离开的,两人接下来必然还有更大的动作。然而谢重珩除了沉住气继续等,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行宫外激烈的厮杀声阵阵传来,寝殿内外却诡异地寂静。他飞速扫视了一圈,最后下意识地望了望天空。只这一眼,他就呆滞住。
此时正是天光乍现的黎明。微弱的光线从覆盖了满天的乌黑浓云间隙艰难投下,有如一片片完全不连贯的破碎纱幕。条条闪电轮番撕裂天空,光影交错,映着铺了大半个天空的一截巨龙虚影,末世一般。
然而巨龙虚影之下,更有一只雪白皮毛的九尾天狐虚影浮在高空中。
它沉肩昂首,碧瞳凌厉,纤长柔密的毛发在刺骨寒风中猎猎飘扬,说不出的威风、漂亮。
龙魂似乎还处在沉睡初醒的茫然中。巨大的龙首昂在浓云里,挟着滚滚龙气,沉沉压迫着整个大地。
半阖的双眼冷冰冰望了素衫皓发的妖孽一会,终于困惑地转开了目光。
然而就在凤不归稍稍放松的一瞬间,雷霆闪电蓦地纵横交错,密集如雨,一道接一道地砸向行宫,快到几乎分不清,仿佛内中有它的仇人似的。
大约它感知到了天绝道中枢和另一个有巨大威胁的对手存在,此二者又都在同一处,简直像是要联手对付它。巨龙虚影觉得受到双重挑衅,终究还是被激怒了。
时空主神之怒,并不是依附于龙渊时空而生的寻常生灵可以抵挡。每一道闪电都覆盖了整个行宫,只要被劈中一次,内里所有人将尽数化为一蓬烟尘。
此时容不得丝毫差错。凤不归全力施展妖力,雪色九尾天狐虚影随之腾挪辗转,利爪翻飞,竟是一道不落,将所有袭击尽皆挡下。
今夜若非他在此,行宫方圆百里只怕都将被劈成深渊。
他一派从容,如浮云行空,溪涧流水,行止有度,不疾不徐,仿佛全无压力。
然而事实上,抚星城中为救谢重珩,失去了一半生机压制,凤不归体内的妖性与人性冲突日渐剧烈。兼且又有血祭的反噬,被龙魂的威压引动,早已痛苦难当,全身连同骨髓深处都犹如被无数利刃翻搅。眼下修为损耗,剧痛更是成倍加深。
但他眉目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如今正在承受怎样的折磨,连对手都察觉不到他有任何问题。
黎雍笃定天绝道中枢根本不敢冒犯同样来自洪荒的先天龙族,哪怕只是一缕被封印的残魂投映出的虚影,他也许知道那中枢究竟是什么东西。待他修为耗尽,巨龙虚影消散,不妨将他擒了搜搜魂。
盘算已定,凤不归顶着来自整个龙渊时空的威压,竟还分神感知了一下行宫的情形。
身为往生域中,遍布全境的最大暗探组织狰营的构建者,谢重珩深谙潜伏之道。即使他一身修为暂且无法动用,居然也谨慎地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天幕下根本不属于凡人、几乎要毁灭一方天地的激烈交锋中,他下意识地抚上了那枚乌金手环,内中还存放着前些时日,不知从哪沾染在他里衣襟口上的一缕雪色毛发。
那时他只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此刻脑子里却彷如唰然劈过一道闪电。
从前在往生域,收服句芒峰主、身受烙刑后,重伤昏迷时,谢重珩也曾梦见过这种天地化育的大妖、浮空明境的主人。后来与朱雀城主最后决战,他更是亲自与九尾天狐的虚影交过手。
但,龙渊时空怎么也会有此物?
墨漆明明告诉过他,纯血九尾天狐自沧泠死后就已彻底灭绝。那缕毛发,究竟与之有没有关系?召唤并操控这个虚影与巨龙搏斗与黎雍对抗的,又会是谁?
没容谢重珩细想,四周再度突生变故。
匆忙而密集的脚步响成一片,根本无从判断有多少人,显然整个寝殿已经被无数叛军重重包围。但明面上,却只有数十人手握兵器,自他眼前鱼贯而过。
他冷眼看着众人一拥而上,锋利的刃口从倒地昏迷的人喉咙上一一抹过。不过几个眨眼间,自永安随侍而来的帝王心腹臣属,和一众鹰羽营精锐一起,尽皆殒命于寝殿外,连半分反抗都没有。
隔着些距离,他甚至几乎听见了鲜血流淌的汩汩声。
两人拖着个身着鹰羽营将领盔甲、嘴里犹在含混不清地拼命试图发出声音的人,径直往寝殿行去,在两侧鲜血汇聚成的溪流中间,拖出一道长而醒目的血迹。
仍作内宦装束的徐南池扶着贤亲王,步步踩着那道血迹,不疾不徐地行在末尾。
谢重珩听得分明,包围寝殿的人连同方才一行人脚步沉重,动静却极其利落果决,是常年专注锻体、不修灵力的高手。
如此身手,又能被贤亲王信任到带在身边诛杀帝王,绝不是短时间内培养而成。显然早在多年前,他就已决意伺机叛乱并暗中准备,却压着所有心思不露端倪。
一直蛰伏到近年,他才终于等到天时、地利、人和尽皆具备,跟黎雍之流勾结、动手,施展雷霆绝杀,务要一击致昭明帝于必死之境。
直到此时,他们的完整计划总算大致呈现在谢重珩眼前。
从秘密训练大批锻体死士,到利用大司乐从中加紧挑唆,毁了宁苏月、打压宁氏、君臣离心,到联合飞星原诸名流反叛的同时,一边命尾鬼军|队加紧攻伐碧血境,调走宁氏大批兵力、防备空虚,一边挑起武陵府城流民作乱,让昭明帝跟宁氏的关系更加剑拔弩张,到献出伏龙琴、且算定对方一定会将之带来,为自己所用,借以压制天绝道中枢,到利用帝王必欲除掉宁氏的心思,设计将其诓骗至此、策划流民起事,行宫同时设下大型禁灵术阵、由徐南池施展《大音》,摧毁近身护卫昭明帝的大批鹰羽营精锐,再以锻体死士最后剿杀帝王暗卫。
一整套计划绵延多年,千头万绪,牵涉各方势力、众多人物,而能环环相扣,几乎没出什么纰漏,尽在他们掌握中。只除了谢重珩和凤不归算是意外。
连心思深沉阴鸷如昭明帝,都不曾察觉他们的异常。
黎雍、贤亲王二人心思之缜密,配合之默契,对时局利用之极致,对人心把控之精准,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堪称算尽一切。此计若是不成,实在只能说是天意,非此二人之错。
然而想通了这些,却只让谢重珩感觉心都跌到了谷底。
倘若是在平时,这群死士根本不足为惧。但如今整个行宫灵力被禁,往常不被贵人们放在眼里的蝼蚁却成了致命的存在。
当年昭明帝御批亲赐贤亲王斗人场时,哪里会料到,有朝一日对方生了异心,竟会被他发现可供利用之处,会率领其中训练出的锻体高手,刺杀自己?
门外的动静,帝王自然也听到了。他虽暴虐恣肆,却绝不是昏庸愚笨之辈,如此之众的人到了帝王寝殿外竟无一人通传,岂有再不明白之理?
贤亲王立在殿外侧边,抬手轻轻一招,为首两人当即拖着那重伤的鹰羽营将领,领着十余人破门而入。
殿中横梁上瞬时掠下数条黑影,随侍帝王的断魂楼暗卫与那批人交上了手。
兵器交击、锋刃入体的搏杀声中,贤亲王仍是恭敬地躬身行了个礼,虚弱道:“帝君恕小侄不诏而来之罪。”
“小侄听闻鹰羽营竟与逆贼勾结,意图谋害帝君,因此命人擒了贼首。不敢自作主张,特来请帝君圣裁。”
短暂的寂静后,帝王阴鸷森冷的声音穿过激战声,自大门内传出:“贤侄有心了。是不是想讨要朕这个位子,作为封赏?”
天幕下雷霆轰鸣,寝殿内外以命相搏。一身青色常服的昭明帝高踞御座之上,像是全然没发现脚下仍旧一动不动、生死未知的大司乐。传承自先祖的略深的鹰目中,两道阴狠的目光森然望着刀光剑影,血溅御前。
地上躺着的鹰羽营将领犹自挣扎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大概是临死都想告诉帝王,贤亲王已反,速速设法离开行宫,诏令诸世家诛杀叛逆,平息动|乱。
有暗卫上前拨开他血淋淋覆了满脸的乱发,惊道:“于大统领!你的舌头!”
听闻那将领的身份,谢重珩本就跌到谷底的心更往下沉了沉。
他听说过此人,乃是鹰羽营第一高手。其人出生民间,不属于任何世家,无有任何倚仗,却能成为鹰羽营大统领,昭明帝心腹,可见其实力非同寻常。
结界被破、灵力被禁、于大统领都落到这种地步,只能说明整个行宫已经全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