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谢重珩在朝堂上、家族中都无有任何职使,只是早年因着父母双双殉国之故,赐了他个威远侯的虚爵。但出走多年后第一次觐见帝王,仍需向这个毁了他兄长一家的无道暴君行叩拜谢恩的大礼。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行宫之围时他有多奋不顾身地救他,如今就有多想舍命杀他。
竭力压制着心绪,他也不去管珠帘后暗中窥探的目光,俯身一拜,掩去了恨意。
昭明帝微微侧首,两道阴鸷目光钉射过来,落在他的面容上。直到他分毫不差地行完礼,帝王方才一边继续翻阅奏折,一边赐了座。
他不疾不徐地道:“听说谢卿已然病愈,想来是多年前,武定君为你寻访到的那名高人手段不凡。不如同朕讲讲?”
谢重珩自是知晓,他是在怀疑一个痴傻许久的人,为什么醒来后就突然正常了。
好在谢煜父子从一开始对外放出的,就是“疗愈到关键阶段,带回家做最后的恢复”的风声,模棱两可。无论结果如何都有说法。哪怕他现在心智健全,也前后吻合,毫无破绽。
微一迟疑,他直愣愣道:“臣还不能算真正痊愈了,后续还需继续诊疗。这些年神志不清,常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全赖家师看顾。”
“家师一生隐居避世,多年来为救治臣耗费心力无数,此番又受臣牵累,不得已踏进凡世。臣实在惭愧。”
换成世家中任何一个稍稍懂点事的人,都知道此时应该先说点诸如“承蒙帝君当年赐下恩诏”、“仰仗帝君德泽庇佑”之类逢迎的场面话。这番回答,未免对帝王太过不敬。
昭明帝放回奏折的手一顿,似乎随口一问:“谢卿是因着广陵殿君的事,对朕有意见?”
谢重珩仿佛吓了一跳,即刻起身,躬身一礼。
他知道眼下最好的选择,是顺着当初那道册封的旨意上“互怀倾慕”的说法。但他没有办法在谢重珣代他承了劫难之后,还要在仇人面前如此作践兄长,只略带惶恐地道:“帝君息怒,臣不敢。”
“臣自从回到灵尘境,一直随家师在山野之间,与世隔绝,浑浑噩噩,粗鄙不知礼数,不擅言辞。臣……”
他干脆就此打住,默默地站在那里,坐实了对自己的评判。
好在昭明帝似乎并没有打算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拿他的错处。
神色莫测地投过来一眼,帝王起身踱步往窗前软榻而行。路过谢重珩的时候,他脚下一顿,又侧过头,鹰隼恶狼般冷酷的目光仔细打量了一下。
青年一身繁复庄肃的沙青色暗纹夏时礼服,面上一双分外柔和的眉,和又煞又魅的丹凤眼,恭肃而立,气息平稳,看不出丝毫异常。
想起曾听谢煜说过,凤北宸也许会借助天绝道中枢强行逼问的话,一虚一实的两人神识都微微绷紧。凤曦悄然动了动指掌。
须臾,帝王终究没做什么,重新举步,上了软榻。
他今日似乎就是单纯召见一下刚回来不久、又大病初愈的重臣近亲,或者说重新投进罗网的人质。又随意问了几个问题,他就挥手令谢重珩退下。
眼见查探无果,凤曦也随之悄然离开。
文德殿中重归寂静时,昭明帝的心思仿佛已经全然放在了那盘残棋上。他斜倚着锦垫自己跟自己弈棋,指掌间把玩着一粒白子,很是随意的样子,甚至好像根本不在意今日传诏的目的是否达成。
这个暴虐的帝王有时候又好像超乎寻常地有耐性,许久也不闻一道落子之声。
御案后传来珠帘碰撞的轻响,他也没回头看一眼,只是漫不经心地问道:“看出什么了吗?”
大司乐被两名内宦从内殿抬至榻前。他上次因谢重珣的事受杖责生生打断双腿,如今仍在疗愈中。
躬身的一瞬,他眼角余光瞥过棋盘,又旋即收回,斟酌着柔声道:“妾暂未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只是观谢公子言行,似乎,确实尚未痊愈。”
昭明帝不置可否,思索半晌,方才伸手。
“嗒”的一声轻响,指尖棋子扣下,一瞬间,原本暧昧不明的棋局终于亮明了白子剑锋所指。
然而此时,它针对的那片黑子已呈孤军之势。纵然即刻反应过来,除了苦守当地,眼睁睁等着被围死、吃掉,几乎已经没有了任何转圜的余地。
帝王不疾不徐地从棋盘上拣了两粒黑子丢回盒中,正好有宫人通传,大国师求见。奸佞美人很识时务地告退了。
内宦抬着他与仙风道骨的有悔真人擦肩而过时,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一句:“山人有要事回禀:承天塔第二层年内便可完工。届时需要吸纳下一道气运加以熔炼,方能稳固塔基,镇住国运根本。”
轻描淡写的话,却不知为什么,让他在热得冒汗的时节心生冷意。
作为近年来与昭明帝最亲近之人,大司乐多少能猜到,这是要准备诛灭谢氏之外的其余兵三家之一了。只是究竟是欲取先予对付白氏,还是出其不意对付宫氏,抑或是趁火打劫对付巫氏,眼下除了昭明帝和他的军|政心腹,却没有人能说得清。
虚虚拢了拢薄纱外袍,他驱走杂念,开始专心思索谢重珩的事。
那人高大精实,英挺俊逸,乍看之下,轮廓身形都略有点像入宫前的广陵殿君。只是抬眉顾盼时,不经意地显出几分逼人的凌厉森寒之意。
然而面见帝王时那般愣头愣脑的态度言辞,又确然是一个多年不习仪礼,且心智稍有不妥的山野草民所应有。
分明从面容到行止都看不出异常,但不知为什么,第一眼看见这位谢氏双璧的另一人时,大司乐心里掠过一丝不对劲的感觉。
他不动声色,也没打算现在就告诉昭明帝。否则帝王难免认为他是故意针对谢氏,虽然他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他生性本就谨慎,没有绝对把握的事,他不会做。这些年受帝王熏染,更是学了不少对方的行事精髓: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必然要给对手致命一击,将之直接钉死,绝无卷土重来的余地。
然而被他惦记上的人毫不知情。回到谢氏府,谢重珩先直接去了澜沧院。
即使是武定君这样坚毅强大的心性,在失去了优秀的独子后,莫说再承受不了同样寄予厚望的侄子出事的打击,担心和忧急都足够慢慢拖垮他们。
向顾晚云和谢煜先后报过平安,他才回了自己的半山院。素衫雪发的妖孽似乎已经在书房等了一段时间。
他问了句“师尊有什么发现吗”,对方只散漫地简单回道:“凤北宸的朱雀气息中确实混了些别的,但暂且没有办法知道是什么。”就陷入了沉默。
如今两人的相处极为尴尬,甚至比最初相识时还要生疏。
凤曦莫名其妙地处处透着点冷淡,又不说缘由,几乎要令人错觉又生了心魔。谢重珩也没有办法感知到师徒、盟友、同伴之外的感情。
然而经历了曾经那般浓烈到不顾一切的情意、那段疯狂荒唐的幻象后,已经根本不可能再回到当初纯粹的模样了。除了讨论正事,两人几乎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谢重珩心里空落落的。凤曦不会因他最近的忙碌和忽视就跟他如此生疏。
也许是因着谢氏先祖的伤害和亏欠耿耿于怀,还不得不为解除血祭救他们而奔劳,以致迁怒于他。这点阖族都无可推脱,却也实在弥补不了。
也许仍是对他忘了那份融入骨血的感情而生恨。幻象中,他本该睥睨众生的神明一字一句告诉他:“我只是,不敢……你不知道我有多恐惧……可我做不到……从来没有过不算什么,可曾经得到过,就忍受不了失去。我会终身沉沦,万劫不复。”
声声在耳,是鲜血淋漓撕给他看的心。但他不能因此就装作记得一切去骗凤曦,也骗不过。
眼见那人面无表情起身要走,谢重珩本能地拽住他的手腕,又十分不自在地松开,没话找话地说:“我刚才去见了我伯父,他说今日的觐见不是无缘无故,再过几天吏部的文书就会下来,我以后要入朝参政。”
“谢氏府的所有布局和各种法阵分布图纸,待我这两日整理好就交给你。构画传送阵的事,就劳烦师尊费心了。”
半妖瞥了一眼手腕,一时没说话。短暂的寂静后,他忽然抬手直接将他定住,然后一把撕开他的衣襟。
谢重珩脑子里轰然一声,面上霎时滚烫。
他故作镇定,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支支吾吾道:“师尊……这是……”
凤曦却只是咬破指尖,在他心脏位置滴了一滴血。血珠迅速凝成一粒鲜红的痣,像是天生就长在他胸膛上的。
男人收了妖力,看也不看他,只慢吞吞地道:“我的一点神识而已,需要你的心血养着,有监察探听之效。”
“你以后与凤北宸照面的时候多。若是他发现端倪对你下手,或者遇到险境,它能暂且化成我的分|身抵挡一阵,我也会有感知。”
他微微一顿,像是十分君子的提醒,又像是自暴自弃的放手:“但日后你的言行、身体一切感受和处境都会在我掌控中。你若不愿意,随时都可以让我收回。”
面上的温度刹那烧进了胸腔,谢重珩心里一阵悸动。
他何德何能遇到这个人,一路教导他,明里暗里帮着他,更是不遗余力地护着他。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也在为他考虑。虽说方式难免有些怪异、别扭,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可接受的。
他在凤曦面前早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暂且也想不出被他知晓将来的一切,会有什么值得介意的地方。他信任这个人,甚于信任他自己。
借着整理衣袍掩饰心绪,谢重珩低声道:“多谢……”
话音未落,只觉一缕清风拂过,抬头看时,凤曦已经转身离开了。
胸腔里仿佛瞬间被泼了一盆带着冰碴子的水,再有什么样的烈焰都成了搅着灰烬的污泥。他默默地坐了会,抬手化出手环中那两柄久不动用的刀。
当年锻造时凤曦亲自题下的“碎空”、“扶光”两道铭文赫然在目,银钩铁画,风骨卓然,慑人的凌厉中又隐藏着几分肆意。他一点点抚着,终于显出几分颓唐之意。
数日之后,武定君果然带回了一卷文书和全套官袍、笏板等物事,将谢重珩叫进了澜沧院书房。
青年望着那堆东西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此番入朝是昭明帝与谢煜共同的意思,表明了掌执的态度,多少能安定族中人心。他也必须尽力做到最好,成为谢氏与各方博弈的重要砝码,才能真正替伯父分担一些内外压力。
从前在往生域入口的阴风鬼气幻境中,亲眼看见伯父遭酷刑凌虐后炮烙而亡的一幕时,谢重珩曾下定决心,日后绝不踏进大昭的朝堂。
不仅是觉得这个混乱腐朽的王朝不配他效力,更重要的,是想竭力避开族谱中记载的走向。
但冥冥中也许果然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无论是谁,哪怕有着凤曦这样超乎凡人想象的强大力量介入,想要偏离原有的轨迹,都会被它推回命定的地方。
书房的防御屏蔽法阵全开。叔侄二人聊了片刻,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到了昭明帝身上。
“民间多认为他早年骄奢淫逸、贪图享乐,后来残暴昏聩,宠幸奸佞。为着替男妃撑腰,不惜与重臣当朝翻脸,逼废宁氏嫡长子,连有悔真人之流的江湖术士也能奉为座上宾,必然头脑简单。”
“想必你现在已经明白,天下人都被他骗了。”谢煜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