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圣祖定下的规制,六族掌执“上承帝王,下传诸臣”,合并处置各部呈上来的一应事务,并直接禀报帝王,执行帝王下达给朝堂的旨意,同时又分别兼着六部最高官长。
但早在宁苏月入宫之前很久,六部名义上就已经不完全归属六族掌执直接控制。宁氏覆灭后,格局堪称剧变。
除了白南石掌着吏部、宫氏掌着工部、顾氏掌着礼部,作为朝堂最重要的两部之一,户部最高官长司户令和半数官员,都成了昭明帝的人。
至于兵部,作为统筹一朝兵战事宜、武力维|稳的部衙,更令人匪夷所思。司武令竟都可以空悬两三年,现在更是连副令都仅剩了三名。
谢重珩也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喃喃道:“此之谓‘不必效法祖制,拘泥于典籍’。这位还真是善于推己及人,有始有终。”
谢煜淡淡道:“这不过是他真正行动的第一步而已。确切掌控了部分权柄,他才能开始实施自己的野心。这就不得不说到你当年那个噩梦了。”
“从他后来种种行径可知,你的噩梦中,所谓违抗他‘撤军回防,阻截流民’的旨意、擅开护境结界之罪都只是由头。只要他觉得机会到了,无论你怎么选择,他都会设法诛灭谢氏。”
“只怕他从一开始就认为,一个王朝只能有一个真正的主宰,权柄二字,绝不可几支势力共享。臣属都应该且只能是辅佐之人,而绝不能成为掣肘的存在。”
“哪怕世家自此淡出朝堂,还政于帝王,他也会担心死灰复燃,从而斩草除根。”武定君说得直白,算是给他透了个底。
设身处地,其实不难理解昭明帝的想法。
对于六族为首的诸世家,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削弱,而是早在几十年前就铁了心要直接铲除。唯有将所有权柄和边界六境都收在手中,再大刀阔斧地变革,方能打破大昭累积几千年的沉疴弊病,延续王朝寿命。
这段历史堪称漫长。武定君如今虚弱衰朽,即使有凤曦的药方和暗中照护,明显好转不少,说起来也有些吃力,中间被迫停顿数次。
谢重珩伺候着他喝了点水,又替他顺着气,才徐徐缓过来:“他倒是野心勃勃,以大昭圣祖自比。听伯父这么一说,他也不是全无资格。”
“只是据侄儿所知,这却是天龙大地堪称漫长的历史上,无数代雄才大略的君王,包括圣祖这样的枭雄都没能完成的伟业。”
“不错。但,”武定君一贯不太显露情绪的声嗓终于仿佛带了点叹息,“谋事固然在人,谁也逃不过天意。”
“实则自从圣祖成功炼制出天绝道开始,六族就全然丧失了跟帝王抗衡的资格,败局已定,灭亡是早晚的事。所欠缺的,不过是时间和契机,和一个有野心、有智计的疯子。”
“如今这些都已经出现了。尤其边界六境千年难遇的天灾接连发生后,昭明帝终于迎来收束的机会,打破原本的格局。”
“他本就占了绝大部分优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更是得了天和。形势易转,大家才真正体会到他那些布置的威力。”
后面的事,谢重珩差不多都知道了。
六族旁系收成锐减,高额的供奉却早已成了惯例延续下来。外敌不乏有伺机趁火打劫,侵扰疆界者。战争拼的是家底、钱财,诸世家一时苦不堪言。其中受灾最严重的正是碧血境。
隐忍蛰伏数十年,昭明帝认为时机已臻成熟,几番试探后终于决定从宁氏下手。
他不仅早有整套计划,且极其善于从种种变化中迅速抓住对自己有利之处,加以修正。从利用大司乐挑头逼废宁氏嫡长子开始,一连串动作环环相扣,雷霆手段,快、准、稳、狠,中间几乎没有留给其余五族太多运作、周旋的余地。
但一念及此,谢重珩却不禁心下生疑:“从伯父方才所言,可知今上的谋略、隐忍、智计少有人及,绝非莽撞之辈。”
“然而当初碧血宁氏反叛时,今上尚且处于兵力最鼎盛时,手握百万雄兵。却在飞星原一战中,突然开启天绝道,致使十几万精锐将士无路可退,尽数覆灭。”
“可据我所知,彼时宁氏军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撑不了多久,未必需要再往里填多少兵力和物资。如此冲动且令下属将士寒心的自损做法,怎么看,也不像这种帝王能做出来的事。除非当时的形势逼得他不得不这么做。”
“伯父可知,是出了什么事吗?”
谢煜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赞赏,淡淡道:“我也只是后来听过一点风声,那段时间,今上似乎发现,有行踪诡秘之人出入其余兵四家的家族故地。”
“你当知道,对于一个本就忌惮世家、又生性多疑的帝王而言,这意味着什么。”
谢重珩点点头。
除了怀疑六族要再度结盟对付他,还能有什么?天灾带来的局势变化固然是昭明帝等待已久的时机,焉知六族不是也在等着这个机会?这个理由虽说有些牵强,却也能解释得通。
只是他仍直觉其中隐约有点不对劲。不知是不是想多了,他竟仿佛从谢煜方才那一眼中觉出了一丝警惕,转瞬即逝。将种种感觉压下,他再未提及,继续厘清后续。
宁氏倒下,等同于将六族一体的防御撕开了口子,后面的事就好办得多。此为正面对抗的优势。
世家都知道如此下去,终将为昭明帝各个击破,并非没有想过联手反抗。但各自的旁系未及冠的小辈连同嫡系整体尽皆囚于永安,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兼且各族总有亲疏之别,多年来为着家族利益,互有龃龉,难以真正凝聚在一起。
纵然嫡系们甘愿牺牲,然而要让旁系联合谋划对抗帝王这么大的事,却不可能真正做到毫无迹象可循。帝王却掌控着庞大的暗卫和密探群体,遍布永安。就连诸世家府第中,也难保没有他们的人。
没有人敢出这个头。安邦、定国六坊还好一点,若是安定街以外的地方,深夜批驳朝政,兵甲天明必至。午时指摘帝王,人头随日俱落。
诸世家若是忍气吞声,尚可得一时安稳。倘有二心,则无异于与昭明帝及其余各族为敌。此为震慑、监察的优势。
明暗两方的优势尽在帝王之手,兼且现在还有至少八十万大军,更有天绝道作为最后的倚仗。哪怕剩下几家全力联手,其实也很难再与之抗衡。
从设计对付宁氏开始,连连获胜如有神助。也许连昭明帝本人都从未想过会如此顺畅,不免踌躇满志,野心更加膨胀。如今有大司乐跟大国师两个左膀右臂,行事是益发令人发指。
旁的姑且不论,单从承天塔就可见一斑。
“大概是圣祖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前车之鉴,这位对永生的执着远超过去任何一代帝王。搜寻浮空明境不得,竟信奉起了术士的胡言乱语。”
叔侄二人的谈话再度归拢到现下的局面,谢煜道。
“若说圣祖炼造天绝道,纵然吞噬了无数性命,其存在的巨大意义尚且有目共睹。号称可‘凝聚国运帝气、求得不死神药’,耗费巨大但不知是否真有什么作用的承天塔,却多半不过有悔真人借此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帝王需要一个明面上让天下百姓怨恨六族的借口而已。”
谢重珩没说话。
昭明帝宣称王朝国运被窃取,其用意已经昭然若揭。但凤曦曾告诉过他,有悔真人和承天塔也许没那么简单,只是其中究竟有什么问题,却是连他师尊也不清楚。
就听谢煜继续道:“迄今为此强征了多少民夫、掳掠了多少流民暂且不提,单是第一层修筑完毕,为炼化稳固气运,就献祭了九百九十九对童男童女。只不过那些孩童都是从中心三境之外的流民中得来,百官反响不大罢了。”
“方才所言,碧血叛乱平息后诸世家面对的那些,俱都仅仅是朝堂内部问题。但现在,抛开东部星峡海上与尾鬼旷日持久的对战不谈,整个南部已然成了一锅粥,叛乱迭起,如火如荼。岱钧的兵锋也即将指向倾魂境。西大漠诸部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地集结起来,野心和贪欲必然都盛极。”
“我同你兄长……曾分析过,一个不慎,容易两处开战。如今看来,竟果然要走到最坏的局面。”
“忧国之士看来,这是关系到大昭半壁江山存亡的危急关头。然而对今上来说,却是又一次天赐的机缘,还不知正在策划着对付哪一族。”
讲述至此,谢煜终于举袖掩口,压抑地咳嗽了一会。
谢重珩一时百味杂陈。
孤身在外拼杀百余年后,重新感受着至亲尊长未曾明言的关切和护持,除了细心照顾着他,让他放心,自己心里有数,他也不知还能如何。
一晃眼间,他正式入朝的日子到了。
所谓伴君如伴虎。如果说,从前无论是对永安宁氏极尽折辱之能事、逼得碧血反叛也好,还是下旨大肆屠戮流民也好,抑或是当朝将周永嗣几名官员剜眼拔舌、罪及全家也好,谢重珩都只是听说,那么第一天上朝,他才算是真正亲眼目睹了昭明帝的残暴、独断。
深灰色的崇政大殿庄严恢弘,高阔幽深,仅台基就高达四丈,正殿连同重檐庑殿顶整高八丈,朱雀大吻雕镂,脊兽俨然排列。殿前三道各九十九级的白玉台阶,正中御陛上,自上而下斜斜铺着一整块朱雀烈焰石雕。
御座之下两侧,从五族掌执开始,文臣武将手持笏板,各循其位依次而列。
直面整个龙渊时空最大王朝的权力最核心处,其毫不掩饰的威压与肃穆、背后所代表的生杀予夺风云涌动,扑面而来,让人几欲窒息,油然而生敬畏之心。
若是真正的初来乍到者,更不免心颤腿软,甘愿就此拜服。
这是今生的谢重珩第一次踏足大昭的朝堂。只可惜当年在往生域中时,他与墨漆,或者说凤曦,却不知多少次一起高踞朱雀大殿、凤华宫,接受下属拜见,这种场面已然习以为常了。
因着既非殿试选拔又无功绩,他暂且以从前的虚爵威远侯的身份入朝,只是并无实际职位和权力,位置比武定君落后好几排,还是靠边缘处。
作为朝堂新人,他尽量不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即使周围不少人神色各异地私下打量他,相熟之人不乏互相挤眉弄眼、暗中讥诮者,他也只做不知,安静地听着旁人奏报。
正在奏事的是个品级不高的文官,面容年轻,看不出年龄,所奏正是南部那场囊括了整个南疆与万藏的大灾。后来的史册上记载:“流民百万,饿殍遍野。鬻卖妻儿老小,活斩为菜人,以求一餐续命。渴极者生饮人血,触目皆是。”
正值夏暑酷热,官府来不及收殓,迅速爆发瘟疫。人们无以果腹,竟至啃食染了疫病而亡的尸体,导致病情大规模传播开来。“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①”,因此而死者无法计数。
然而赋役并不因此而有所减免。
将灾情陈述完毕,那文官忽然屈膝跪下,扬声道:“而今各境天灾不断,民不聊生,外则强敌环伺,西大漠征伐在即,皆是耗费巨大之事。”
“户部所能挪转的钱粮物资有限,臣以为,当用于紧要处。今斗胆谏言:暂停承天塔,内安民心,外拒敌寇,待大局已定,再行修筑不迟。”
御座之上,帝王衮服冕旒,阴鸷目光扫过整个大殿,方才不疾不徐地道:“承天塔乃是为着聚国运、凝帝气而建,是稳固王朝的根基,岂能说停就停?诸卿莫非也有此意?”
殿内短暂地静了一瞬,文臣中另有一人持着竹笏越众而出,也在先前那人身边跪下。
他低着头,腰身却挺得笔直:“臣附议。建塔消耗了多少青壮年姑且不论,尤其各项材料要求极为严苛,说是万里挑一都不为过。督造时间又甚是急迫,花费翻倍,堪称劳民伤财。”
“臣查阅账目,只觉触目惊心。迄今为止,承天塔建造不过两层,所耗钱物已占户部一年入账总额近一成。而底下百姓流离失所,求一口牲畜之食活命而不可得。将士戍边守土,不乏拆解鞋靴皮革煮食充饥者。”
“如此之众的钱物若是用于正事,无论用在哪一处,都能暂解燃眉之急。臣不能见此乱象而无动于衷,今日同样斗胆一谏。”
除了这两名近乎殉道的孤勇文臣,满朝衮衮诸公竟无一人站出来声援一句。谢重珩便大概猜出,此两人并非世家中人,而是昭明帝自己从文试中提拔的。
身后无人,还敢当朝指摘帝王,今日怕是难得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