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涉及阖府的大型集会明着说是各办各的,实则世家们私底下根本无需通气,随便遣个机灵点的婢侍就能打听到。至于今次是有意还是巧合,却不好说。
谢重珩也不知在想什么,驻足凝目看了须臾,才哦了一声:“是宫氏的园子。他们今次居然也选在这里。”
巧了不是?但怎么才能顺理成章地秘密接触宫氏可靠的重要人物,而没有丝毫可疑之处,却是个问题。
收拢心绪,谢重珩若无其事地继续跟凤曦闲逛。
别庄中有一汪清泉,是瀑布下的水潭溢出形成,在花木座席间蜿蜒而过。绿波细柳下,东风送蕊香,碎光闪烁,玉带一般。
那瀑布和溪水都是斥巨资以法阵强行造就。因设计十分巧妙,曲折回还,竟可流经所有席位面前,自然得仿佛天生而成,丝毫不显匠气,可做曲水流觞之用。
即使装傻的那几年谢重珩也曾来过,但小时的记忆早在多年的拼杀谋划中模糊了影子。此时旧地重游,风物仿似熟悉又仿似陌生,顺便也跟凤曦聊几句他所不知晓的那些从前,倒也别有一番意趣,心情也总算放松了些。
暖融春阳下,师徒并肩而行,间或侧首私语,眉目舒缓,唇角含笑。
二人形貌都极为出众,本身已可自成一景。漫步流波花木间,更是如诗如画,说不出的温情脉脉,岁月静好。
尤其是凤曦,往日深居简出,即使是武定君府的人,见过他的也不多。此时骤然露面,就算谢氏诸子弟听过多少不堪的传闻,世家自恃尊贵,谨守伦常,不屑之至,见了本尊也难免惊艳,竟连素来的轻视之心都一时收敛许多。
一路赠花收花,寒暄祝福。眼下多少有点春日约会的意味,凤曦心绪颇佳,竟也没觉着不耐烦。
直到午宴将要开始,侍者前来引路,二人方知,他们的席位非但不在一处,方向都全然相反。中间隔着微微起伏的两三个山头和无数树荫人影,入席之后根本瞧不见对方。
凤曦略一抬眼,察觉徒弟所在的方位,当即明了,不禁心里冷冷一笑。
谢重珩身后不远处正是宫氏的产业和别庄,那边的人声想必就是宫氏府的子弟。等下酒过三巡,两边的年轻人们“不经意”地闲逛到一起,就十分理所应当,全然不露痕迹。
他这个师尊却不仅是个闲杂之人,更是曾经那些铺天盖地的流言的另一个当事者,实在没有杵在当场的必要,自然是支得越远越好。
胸腔里空洞而麻木,彷如压着石块,又有些冷痛。忧心了一两年的事,而今终于要开始光明正大地摆上台面了。凤曦突然就后悔来这劳什子春日宴。
往深了想,谢煜夫妇此番将他一并邀约来,也许是徒弟替他争取的机会,也许是看谢重珩的面子,也许是要他明白形势和二人的处境。
更也许,在这方面,他们只当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存在,根本不认为他能造成威胁,改变什么。
甚至对于谢重珩而言,凤曦的另一重身份只是个见不得光的……床|伴、解药,说是耻辱和污点都不为过。他注定只能躲在暗处,以师徒之名,行苟且之事,度荒唐之日。
可纵然这样,也已经是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可以顺理成章亲昵的机会,让谢重珩能无所负担、心甘情愿接受他,让他在颠倒错乱间,还能自欺欺人地觉得,也许小七对他并非全无触动。
长久压抑不得言说的情意发酵至此,被今□□到近前的种种催化,突然就化成了无法开解的满腹委屈和辛酸,尖刀般穿心透骨。凤曦神色如故,只是碧色眼瞳中霎时冷漠起来。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试着忍受的,却原来,他终究还是高看了自己。
谢重珩全不知他那些比曲水流觞还要绕的心思,虽略感奇怪,但这般安排也全然符合世家仪礼,不能说就是顾晚云刻意为之。
他本要去寻伯母说个情,调换一下,却见那妖孽弯起唇角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深深看了他一眼,居然自顾先随着侍者走了。
谢重珩一头雾水,只得也在侍者的指引下入了席。
春日宴本就为祝颂迎祥而设,不必太过拘束,来者又几乎都是谢氏府中人,更随意了几分。三场祝词连同三圈酒下去,宴席也差不多到了中途。
众人开始循着亲疏分拨聚首,或端着酒盏在附近随意游|走,或品茗闲谈,或索性告了退,结伴踏青。
要不说这六族的底蕴,绝非寻常簪缨世家能及,连坐席的地点、方位、遮挡的花木都设计得极是巧妙,既能感受春阳的暖意融融,又避免了日光直射的刺目和灼热。若非对时令的了解和运用都恰当到了极致,绝难做到这一点。
凤曦晒了一中午,直晒得筋软骨头酥,舒坦无比。
兼且徒弟那边一直没有任何异常,他又觉着也许是自己疑心太过想得太多。那些山脉般沉重而压抑的患得患失和委屈都渐渐放松,起先的一点不快也似乎烟消云散。
凤曦一向散漫惯了,全无形象可言,正襟危坐了这些时间,早已不耐得很。席间又饮了些酒,不免有几分熏熏然。眼皮也仿佛沉重得撑不住,一双狐狸眼都懒洋洋地半眯起来。
他就有些坐不停当,只想就地歪倒,顾着场合才勉强维持着姿态。
正打算起身,令侍者引他去房间小憩,凤曦却蓦地感知到徒弟那边有了动静,又即刻顿住。
顾晚云的贴身女侍款步近前,躬身一礼:“见过珩公子。”
“姑娘言说宫氏府的人也正在附近,方才似乎瞧见宫掌执一家,因此让我来问珩公子一声,是否需要姑娘陪着一起前去拜会?”
这话虽绕了好几个弯子,凤曦身为活了不知多少万年的老狐狸,哪里会听不懂其中真正的意思。
宫氏掌执宫临城是谢重珩的亲舅父,其嫡长子宫长泉既是他亲表兄,又是兵部的直属官长。顾晚云这话明面上是暗示谢重珩,以今日的阵仗,对方不可能不知道他也在此。若是避而不见,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但如果只是拜会母族的尊长那么简单,何须特意提醒?又何须他伯母考虑“陪着一起前去”?摆明另有玄机。
察觉徒弟一瞬间隐秘的惊喜,凤曦再无半分睡意,心下嗤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笑起来。
再瞧见随来的侍者捧着的花篮中,已然添上了一束灼灼盛放的桃花,色泽娇艳,旖旎如梦,他笑容都有些冷。
大约谢重珩也反应过来那些弯弯绕,跟女侍客气道了句“不必劳烦伯母,我自己去就行”,紧接着在神识中道:“师尊,我过去一下,你先好好赏花吃酒。”
凤曦心里苦得一个字都不想说,咬着牙走出几步,方才不咸不淡地道:“又不是小孩子,有事自去便是,告诉为师做什么?”
纵然亲密无间、颠倒放纵,又能如何?他再怎样困死其中、生死都忘不了放不下,也没有了任何置喙的立场。
从前凤曦是被锁在刑架上的囚徒,眼睁睁看着谢重珩连同他七世不改的真心和情意一起,如同一枚烧得通红的烙铁,强硬而灼烫地靠近。
那时他唯一的希望是那人可以断了念想,他们不要有任何多余的关系。可那人无视他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和挣扎,在他身上烙下透入骨髓不可磨灭的印记。
然而“哧”的一阵轻烟后,那人又若无其事地退开,要如凤曦所愿,彻底还他自由。却要逼得他将所有烫毁的血肉都生生削掉,而徒劳无功。
他无法责怪他半分,甚至连质问一句“凭什么招惹了我又抛下我”都没有资格。毕竟谢重珩七世的坎坷磨难,一多半都因他而起。
愁肠百结之余,想想又觉得态度生硬过了头,自己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不免太过昭彰。凤曦终是强忍着一口恶气,慢吞吞地补充:“乏了,先回房休息一下。”
过往半生,绝大多数时候他都随心所欲,恣肆妄为,转念之间,成千上万的幽影就灰飞烟灭。几曾为了另一个人如此忍气吞声?
再一想,究竟是气不过,肝肺都一时疼起来。兼且实在不便、更不想监察徒弟的私事,凤曦索性断了联系。
“……”谢重珩不知道他那边发生了什么,似乎心绪不佳。但这一趟他必须去,不仅是亲族情面那么简单。
师徒二人再次见面已经接近晚宴时分。凤曦懒懒散散地斜卧在榻上,没什么表情地守着一壶茶发呆,见有人敲门而入,方才冷淡地一撩眼皮。
来人微微喘息着。斜阳从窗外漫进来,映得青年眼中碎光点点,如嵌了整片星海。一张浅浅蜜色的英俊面容都染着淡淡的绯云,极似曾经无数次意乱情迷的时候。
但,也极似毛头小子刚刚相看完姑娘,且还看中了其中之一的时候。
明知他这两年大概不会将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凤曦仍是不可遏制地想,这是去见了多少顾晚云给他安排的贵女?回来得这么急,是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他这个师尊什么好消息吗?
他不想说话,只默默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叫我好找。”谢重珩在软榻前坐下,只来得及说了这四个字,根本不管那是给谁的茶,又是谁的杯子,端起来就喝,似乎渴得不行。
凤曦沉默地盯了他一瞬,勉强弯弯唇角,重新给自己摸出个杯子,心情越发恶劣。
他也许跟哪位贵女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才去了这许多时间。这是陪人家闲逛得太久?忍了半日没喝水来着,真够得一句温润君子,不愧是当年名满永安的谢氏双璧之一。
将心里的火气忍了又忍,半妖终于慢吞吞地问了句:“回来了?”
一壶茶都饮尽,谢重珩才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您老人家可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
那声“老人家”在钻了牛角尖的凤曦听来,颇有嫌弃的意思,十分之刺耳。
自谢重珩清醒后生生压抑至今的所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彻底失去的惶惑、痛苦,假装葬情断爱的委屈、纠结,无法回头却看不到希望的不甘、愤怒……一时间尽皆呼啸而来,铺天盖地砸下,几要令人窒息。
凤曦眼神越发冷淡,也不知该说什么,更没法问徒弟相看得如何,只能继续沉默着煮水沏茶。
就听那人问他:“你怎么了?”
借着重新斟茶的工夫,凤曦勉强压着情绪,漫不经心地道:“无事,晒得有点乏而已。”斟酌着选了个十分含蓄的问法,“忙完了?”
谢重珩百思不得其解,一时没回答。
总不能他师尊这态度,是误会了什么吧?凤曦惯常喜怒不定,却也不会无缘无故就发作。可他问过侍奉他师尊的侍者,说是席间并无异常,但两人最后那段对话,又实在情绪不太对。
醋了?更不至于。谢重珩自然不会自信到狂妄,以为对方果然就是醋到如此明显的地步,竟连伪装都装不出来。
虽说庆功宴次日初醒混沌之际,他不是没察觉到凤曦克制而小心的轻吻,和那些不经意的细微动作,然而后来对方的从容自持、泰然处之却又令他无法再想更多,只能归结于对方也许仅只是出于自责,或者是曾经心魔幻象中的习惯。
毕竟谢重珩最清楚凤曦有多痛恨活傀术。若是一并厌憎两人曾经由此生出的情意,简直是再自然不过。当初也是他师尊先决定放手,提出重新回归正常的关系。如今这般,不过是迫不得已才搅到一起,无关俗世情爱。
顾晚云倒确实有所安排,但他哪里是会这么稀里糊涂,轻易就将感情和终身大事交托出去的?何况现下暗潮汹涌,危机四伏,岂能为着这些事坏了多年的心血?
一念及此,脑子里突然劈过一道闪电,谢重珩顿悟:凤曦怕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误了要紧事,为这点烦扰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好样的。
他磨了磨牙:“我原是不忙。只不过师尊要让我忙,我也不能推辞,只好一口气找了大半个别庄,二三百个房间。”
凤曦兀自胡乱猜测着,心如乱麻,才反应过来前面那句“好找”是在说他:“关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