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舟队如流星飒沓,安然消失在天边后,凤曦转头去了云舒堂。
谢重珣依然倚着池畔八角亭的阑干,捏着鱼食,一粒一粒地投喂那群凤尾蝶翼锦鱼。亭中白玉台上摆着成套茶具,茶水却已凉了。
凤曦也不打扰他,自顾坐下煮水重新沏茶。直到水声消失了一阵,他才过来在对面落了座,安静地伸出一只手,却并未碰那刚推过来的茶盏,只是搁在台上:“凤先生,请。”
二人也算认识了几年,相互之间却绝无多话。凤曦啜罢一盏热茶,将两根手指搭上他嶙峋细瘦的腕子,注入一丝妖力。
但这会子最专注的却并非他二人,而是隐身待在御辇中、正在回宫路上的天绝道中枢。
伏渊双目炯炯,眼瞳里仿似点了两盏灯火,仔细感知着谢重珣那头的状况,以防凤不归施展惑心之类的术法,问出灵奴印记相关线索。
若是旁人倒不值当他提防至此,偏偏谢重珣却是谢煜一手教养出来的继任者,心性、手段都不容小觑。他做了四年多的后妃,纵然凤北宸临幸他时再谨慎,伏渊也不敢赌他未必真就一点没察觉帝王身上的异常。
出于谨慎,当初本该直接抹杀那几年的记忆。但记忆所对应的感情皆由魂魄而生,消除这么多刻骨铭心的过往,必然要损毁部分魂魄。精壮汉子尚且难以承受如此严重的伤势,而况谢重珣。
这人还不能死,至少绝不能死在他们手上,遂只能作罢。每到那头的两人见面时,伏渊就得打起精神应对。
外来灵力直接冲刷神识,如同细小的闪电游走,带来些酥麻之意。谢重珣倒十分淡然,天绝道中枢却异常兴奋起来。
“呃……来了……嗯、啊……”伏渊面色飞红,叫唤连连,仿佛真是舒愉得不能自已。只是他眼神清明,哪有半分迷乱。【审核你丫看清楚了,这场跟脖子以下不能写没有半毛钱关系。别人连鸡带蛋都打屏幕上了,咋的到我这来个表情都不行?】
许是昨晚有悔那番话所致,今日他隐隐有些不安。他心里不舒坦,就要从凤北宸身上找补,为了不遗余力地恶心主子,原本能忽略不计的感觉生生让他演出了十二分。
鬼哭狼嚎的叫喊声声回荡在神识中,昭明帝果然忍无可忍,厉声斥道:“住口!你堂堂洪荒遗民,也算有头有脸身份非凡,竟是个比女|昌女|表小倌更无耻的贱|货么?随时随地都能纵情放|浪!”【审核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大病?不能骂人?器官满天飞的你们不管,非得来管这几个字?双标√?】
伏渊等的就是这句话,当下妖|媚笑起来,击掌赞叹道:“好一个正人君子!提上裤子说话就是硬气。若是你|干|我的时候别那么投入就更有说服力了。”
眼瞅着主子本就阴沉的面色肉|眼可见地黑下去,他果然闭上嘴,却以袖掩口,乐得花枝乱颤。
就喜欢看凤北宸恨不能活撕了他,却偏偏不能真将他如何的样子。回头必然是要遭受惩戒的,但能爽一把是一把,那都是后面的事,到时候再说。
伏渊嘴上忙着耍|贱,却也没松懈。毕竟凤不归可能出于种种顾虑,直到现在都只是正常查探,没上任何手段。越是到后面,越有可能出其不意地使花招。
灵力一如既往地逡巡,显见对方还没有完全打消猜疑,又毫无结果。
快要走完一圈时,就听谢重珣道:“凤先生日日来我这空耗时间和修为,已是第五天,不觉得无聊且浪费吗?”
凤不归微笑起来,笑意却不达眼底,悠悠道:“不觉得,有时候没有结果才是最好的结果。况且也不用多久,最多一两次,若再查不出问题,令尊恐怕也要放弃了。”
伏渊正在思索此言真假,话音方落,本该收回的灵力蓦地杀了个回马枪,排山倒海而至。
往常从未有过这种情况。他精神一振:“来了!合着在这里等着我呢!”
他根本不怕凤不归知道他在背后搞鬼,更不怕谢重珣身上的异样被察觉,甚至很是期待。只要一暴露,那点神识必然被抹杀,放出心魔气。
刺探消息纯是凤北宸想要的,伏渊却迫不及待,只想看到父子反目、至亲相残的戏码。迟迟不能得逞,他早在心里骂了凤不归八百遍。
眼见得对方还是一无所获,那缕灵力也飞快退走,他一边对自己的绝妙手段颇为自得,一边又丝毫不敢就此放松,一边还有些暴躁的失落。
这厮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这么多天都毫无进展,究竟是干什么吃的?
正兀自腹诽不已,直到灵力已收回大半,突听那素衫雪发的妖孽男人曼声唤道:“谢重珣。”
即使早有提防,但伏渊跟着看过去时,也不免心神动荡,一时茫然怔愣。
那双翠碧眼瞳不知什么时候已幽深如古井,最深处竟隐隐像是卷起了两枚极小却极强劲的漩涡,仿佛要将天地万物都吸入其中。只一眼看去,就能轻易攫取人的心魂。
就听对方问道:“凤北宸身上可有什么特殊印记?”
两大洪荒血脉唯一的后裔亲自出手,伏渊大意之下尚且差点中招,谢重珣一介凡人,哪里能抵抗得了他的手段,心防震荡,一霎时就尽数瓦解。
凤不归果然还是用了惑心之术。好家伙,原来这才是今日真正的花招!天绝道中枢一惊,猛地咬破了舌尖才挣脱蛊惑。堪堪回神,就发现谢重珣嘴唇微张,即刻就要知无不言。
他当机立断,如同上次应付谢重珩似的,直接操控着人回答:“不清楚。”
仍是徒劳无功。凤不归像往常般若无其事地收了手,也不说话,只以茶代酒举盏一敬。两人心照不宣地慢慢喝罢一杯,今日见面就算结束。
伏渊谨慎地重新感知一番,再未觉出什么异常,便知这一次应是过关了。
看着谢重珣放下茶盏时,整个身体已由内而外隐隐沁出一层薄雾,他本人却毫无所觉,凤曦慢慢弯起唇角,悠悠笑了起来,是尽在掌控的骨子里的傲然和从容。
第二遍灵力并非查探,而是不着痕迹地布下屏障,短暂阻隔谢重珣的一切神识,而不被任何人察觉。同时融入了一点幻术,扰乱他的感知,将方才最后一小段场景稍作延迟、变化,代替实时见闻。
若真有谁在监察他,见到的只会是那点真实但不完整的景象。
至于那盏茶,当然是融入了不藏花的。带都带出来了,小七用不上,也别浪费。
这连环两招才是今日真正的重头戏,此前种种不过都是虚晃一枪,惑敌之用。如此才既能验证自己的猜测,又能得知想要的答案,更能最大限度避免惊动对方,以免害了谢重珣。
凤曦并不确定天绝道中枢到底对谢重珣做了什么,但事关谢重珩的至亲,他不能不慎之又慎。为了想出这个尽可能周全的对策,他可是绞尽脑汁,头都快秃了。
做起给人下药的事,老狐狸毫无负担,反而对于顺利得手格外满意且愉快,重新问道:“凤北宸身上有没有什么特殊印记?”
“有。”谢重珣神色空白,双眼茫然,声音梦呓般微弱缥缈,却答得果断,“他心脏处,有个血色刺青,状如……鳞片。”
霜雪修眉一挑,凤曦微微眯起狐狸眼。
莫说黥刺本属刑惩,是终身难消的罪徒象征,寻常百姓尚且视为耻辱。作为凤炎养父之子凤初楼与朱雀的后裔,凤氏一脉向来以神禽血脉为傲,纵然要留什么印记也理当是朱雀。昨日谢煜也确认过这点。
凤北宸尊崇之极,竟会无缘无故,做出在胸口上刺鳞纹刺青的违和之举,岂非咄咄怪事?
除非这就是灵奴印记,也就是开启天绝道的封印。
等等,鳞片?
一点笑意刚刚勾起就凝结在唇角,半妖陡生熟悉之感,霍然长身而起。
他蓦地想起当年飞星原上,跟天绝道中枢借着屏障斗法将近一月,对方曾凝聚出许多鳞状巨盾抵挡他的妖骨长剑。剑盾相击,隐有碧海潮生、真龙遨游之意,跟他曾在行宫见过的伏龙琴和龙魂颇为相似。
凤曦一直以为那些都是龙渊时空的主神,那条早已死去,连骨骸都已沉入星峡海的巨龙伯陵的龙鳞炼制而成。
然而现在细想,伯陵被杀时凤炎早不知死了多少年。失去了这个强大的靠山,凤北宸的先祖又何德何能,仅凭自己的机缘和本事去寻到如此珍罕的宝物?
这种可能性虽小,也不是绝对不存在。但凤炎这种契约特殊,封印必须活取灵奴的重要部位炼成,此时再看,若说本就是天绝道中枢自身所有,恐怕更说得通。
此番收获巨大,凤曦一拂袍袖,倏忽回了居所。
半山院分明只少了一人,却突然就显得冷冰冰空荡荡的,仅剩些许残留的人气,陪着这群不容于天道的邪物。印槐和单哉随他心念而入,恭敬道:“先生有什么吩咐?”
凤曦指着那十几册从沧泠手书中摘抄而出的可疑名册:“尽快秘密找出所有鳞甲属类,一个都不要漏放,有任何发现立刻告诉我。”
那里面都是末代狐君与第一任人皇游历途中所知所遇,后来结局成谜,修为或身份、种族不凡的洪荒生灵及其生平信息。天绝道中枢既与凤炎有脱不开的关系,来历必然在其中。
另一方面,谢重珣的回答等于间接证实了凤曦的推断。他若没有被|操控,绝不会两番替仇人隐瞒这等关键线索。
幽影没那么快出结果,老狐狸懒洋洋躺在榻上,单手支着头,守着一壶清茶思索谢重珣那边如何处置,又该怎样告诉谢煜。
几乎每晚都熬通宵地构画传送阵倒也罢了,又时时被种种忧惧折磨着,最近脑筋又费得有些厉害,凤曦眉目间都泛起了明显的倦意。
若说最令他讨厌的事情,思考应该能排进前三,遑论是这种长时间高强度、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到的思考。
好好的生灵,为什么要长脑子?遇事不决暴力化解,要是什么事都能打一场就搞定多好。凤曦突然格外怀念从前一切都有谢重珩操持妥当,他只需在关键时刻出面的日子。
思虑再三,他才收拢所有表情,从房间里隐去了身形。
谢煜疲累已极,正在补眠。凤曦避开所有人,将他从睡梦中叫醒后,自他的寝卧直接穿墙去了书房,等他起身穿束。
他出现得突兀,武定君虽见怪不怪,但见对方竟连最基本的礼节都无视了,便知事情不容乐观。
寒暄罢,他亲自沏了杯茶递过去,一如既往地看不出明显的情绪:“凤先生已有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