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万籁俱寂，茶肆的店家河村隆在榻榻米上辗转反侧，心中反复想着今日那挑夫汉子的话。

月光将院中老树虬结的枝影投在格子窗上。河村隆盯着那些张牙舞爪的阴影，喉咙发紧。

别人不知道，但他确实知晓的，那槐树旁边原先确实长着很多六角仙草。

但因这最近来避暑歇息的客人多了，为了腾出摆放茶桌的地方，他前些日子便一把火将那些旺盛恼人的藤曼烧了个干净。

可不曾想，今日那第一次途径此地的挑夫汉子竟然说出了那等怪力乱神的话，一时间叫他生出些惴惴来。

窗上的树影随风摆动，阴暗深浅呈现出一种奇妙的规律性，让河村隆睡意渐起。

“叩叩叩！”木门猝然震响，吓得河村一个机灵。

门外随之传来妻子的呼唤：“隆君，隆君，请您开开门！”

“佳和子？”河村一边唤着来人的名讳，一边踉跄着爬起身去门边，却在指尖触到木板的刹那僵住——格子窗映出的“妻子”的头发炸开倒竖着，乍一看就像是一棵树的枝桠。

“叩叩叩！”

“隆君？”门外女人催促道，“为何不应我？”

是了，妻子前日回娘家探亲去了，少说也要七八日才会回来。

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一点，冷汗顺着河村隆的脊梁滑落，他两股战战，害怕的连连后退。

“桀桀桀……”良久，门外瘆人的笑声穿透门板，“你烧了六角仙草，又应了我的叩门。三更将至，你活不成啦——”她这样说着，门上的撞击声轰然炸响，整面墙都在震颤，像是有人用一块木头一下下撞击在木头门板上。

门框裂开蛛网般的纹路，腐木气息裹着腥草风从缝隙涌入。

河村隆想要惊叫，有想要求饶，正欲开口，一只枯叶般的触感的手突然从他背后出现，堵住了他的嘴。

与此同时，一张泛黄的符纸擦着他耳际飞向木门。金光暴起的刹那，门外传来尖锐的惨嚎，腐臭的黑雾从门缝喷涌而入，却在触及符咒的瞬间化作灰烬。

门外安静下来了。

半晌，河村隆感觉身后的力道撤了开，随即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小友不要惊慌。”

河村猝然回头，只见个侏儒老者盘坐在虚空中。老人耳后白发乱如蓬草，皱纹里还沾着泥土，枯瘦的指尖却流转着翡翠色的荧光。乍然看见这怪人出现在自己房内，河村自然大惊失色，一屁股跌坐在地，“你你你、你是谁？！”

“小友不要惊慌。”这老者说话很温和，还带着笑意，“我是你茶肆旁边的六角仙人。老朽近百年间镇守那棵槐树，近日偏教你一把火烧了我的藤，致使这[槐]出来作恶，才有了今日的遭遇。”

河村一听，更是惊骇，一时间结巴起来：“我、我、我烧了你？不不不，我，我……”

那老人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前虽然烧了我，但念在你不知不为过，所以我老头子且来救你一救，且确实还需要你替老夫做一件事才行。”

河村隆眼下对着一个自称仙人的存在，管他神仙精怪，一律是言听计从，不敢反抗的，于是便忙答应了老人的。

“哎呀，小友无需紧张，事情很简单。近日事了之后，你要尽快去附近的神社为我求一张长禄富，再在茶肆旁边种上六角仙草，种的时候将符纸一同埋进土地里……”

“啊隆！”六角仙人正交代，门外忽然响起一个中老年男子的声音，“我听你这屋子里有动静，大半夜不睡觉你在干什么？”

河村一听，门外的声音可不正是他的父亲。他忙想要起身应门，那六角仙人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莫应！门外的可能还是那槐树妖！”

河村瞪大眼睛，看着门外，想来是父亲离得远了，所以这次门上并没有映出任何影子。

听父亲又喊叫了几声，见儿子河村不应，似乎就要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只听父亲忽然大叫一声：“啊！你、你是……什么东西？！你你你，你不要过来啊！——”父亲的声音满室惊恐，脚步声也十分凌乱，似是正在被追赶。

河村心下一紧，怕是父亲撞见了那妖物！

“啊！——”几乎是下一个瞬间，门外就传来父亲的惨叫声。河村向来孝顺，万不能坐视父亲遇险，他热血上头，一声怒吼，不知哪来的力量，竟一下子掀翻了身上的六角仙人，大步跑去门边——

“放开我父亲！！”

百里之外的简陋客栈内，月光透过破窗洒在背对他的柳腰女子身上，将那头枝丫般肆意生长黑发镀上银边。女子正在哼唱童谣，木槌起落间，三寸长的铁钉正被缓缓钉入身下人额头。

“砰。砰。砰——”

那女子发疯一样的笑着，无数次凿着：“啊！啊！好怀念啊！美妙啊，这要人性命的感觉！”

忽地，她身后角落里的木箱子里突然发出了一些古怪的声响，像是什么人堵住嘴吧也压抑不住的哀嚎。

这女子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只头部扭了半圈，直勾勾地盯着那抖动的箱子，“好奇怪，屋子里怎么突然，多了一个人啊……”

她笑嘻嘻地自言自语，又扭回头看了看自己身下的被害者：“哎呀呀，这不是草人吗？”她吊起眉梢，凶相毕露。无数藤蔓骤然从地板裂隙窜出，袭向那木箱子，“请你，死在我手上吧！”

藤蔓一缠一拽，迅速掀翻了那只储物的木箱，身形巨大的男子咕噜噜滚了出来。

“哦，是你，今日见的就是你呀！”女人狞笑着，腰身突然拉长，上半身弹射而来！以一个离奇的姿势，缠抵住了桦地的胸口和喉头。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地上那个破败的稻草人竟然由这女人背后站起了身，一手从另一只手的手心中抽出一把湛蓝色冒着寒气的长刀。

刀光划破黑暗，女子被从中间斩断，她神祗没有发出一声哀嚎，身形就如褪色水墨般消散。

桦地再一次惊醒，喘着粗气，身上大汗淋漓。他仓皇地环视房内，没有女鬼，也没有稻草人，一切都安然地在向他证明先前种种不过是一场梦魇。

东方既白时分，六角仙人将河村隆安置妥当，留下六角仙草的种子后，自院中功成身退，缓步而出。竹筒风铃承着一层霞光，空灵的轻响惊醒了栖息在院内桧柏枝头的夜枭，扑棱棱掠过他的头顶。

刚跨出门，便见一道墨色人影矗立在晨雾中。青灰色天光中，黑袍青年像一柄入鞘的刀立在石灯笼旁，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宽袖垂地，竹篱笆上的露水在他鸦羽织就的下摆晕开深色痕迹。

这人无声无息，仿佛没有生气，唯其手中那把湛蓝长刀在熹微晨光里泛着冷冽的青芒。

“德川大人，以你的能力，既然早早处理好了[鬼]，怎么不来帮着料理一下[木]，让我老儿凭白操劳整夜。”六角仙人说着边走近边甩去指尖泥屑，污物却在离这人三尺外被无形屏障弹开。

六角仙人哼了一声评价道：“造作！”

德川上前施礼，也不接话，只开门见山：“六角仙，在下已履行诺言，还请兑现约定。”

六角仙人看着对面状似不经意，但是依然封死自己遁路的德川，叹了口气，眼神中透着一丝愤懑：“你昨日晌午驾车经过时便知事情发展，却故意放任，只等到[槐]一分为二，分头作恶，待老朽分身乏术之际才出手相助——这局棋，可当真是好算计！”

德川似乎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讽，坦然迎向老人的目光：“在下所求不过救回心爱之人，手段善恶已无暇多顾。但你若能救他……”晨雾在他星目间流转，“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这般直白的威逼利诱，倒让六角仙人语塞。他盯着对方脸上的神色，又低头看着那泛着黯蓝色纹的长刀，突然长叹一声：“罢了罢了，算是老儿我今次栽了！看在你是毛利那家伙引荐来，又帮我镇压了[槐]妖，且当真难缠的份上，我答应去替你的人看诊。”

德川握着刀的手终于一松，眼中闪过喜色。他微一颔首，转身就要引路：“多谢，这边请。”

“啊？哎！等等！不是现在！”六角仙人袍袖一振，取出腰间药囊晃了晃，“你且告诉我所在何处，待老朽备些药材，今日黄昏自会登门。”

待德川得了保证抽身离去，山风掠过身后的修竹，将老仙人的呢喃揉碎在渐起的暑气里：“只是那车上已尽是死气……此番老头儿我啊，怕要血本无归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