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幽谷间飘着淡青色的雾。硫磺气息渗入每一片草叶的纹脉,地龙在岩层深处游走,将温泉蒸成流金般的光斑。
德川下到一处山涧,绕过山石,在雾中望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玄色狩衣的下摆扫过石台,惊起沉睡的萤火虫,那些青碧光点落进温泉池,立刻化作游动的玉髓。
幸村伏在池畔的模样像白鹭垂颈,未束的发蜿蜒入水,他未着寸缕,懒懒趴伏在池边,水波在他锁骨窝碎成千万片。
像一只夺人性命的水妖。
受了蛊惑般,德川快步走到近前。先前从酒神集会出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消耗过大,幸村好一段日子甚至不能维持自己化形。
“你感觉怎么样?”德川走到近前蹲下身轻声问。他伸手想要替幸村拂开他眼角的湿发。
指尖触到湿发的刹那,幸村化作雾气散开,又在半步外凝成实形。
德川呼吸一滞。
“你去哪了。”幸村的声音却是少见的冷淡。
“我去妖市上寻东西。”德川从袖中取出三册制式不一书籍,“听你路上想着此地的和歌诗人。”
幸村微微偏着头,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德川,没有伸手去接。
德川等了片刻,只得回身将书放在手边的石台上,“还去寻了位医者。”他回避了幸村的对视,一边动作,一边方能够自然地开口。
“……医者。”幸村发出似疑问又更像是随意附和的语调。
“嗯。”德川点头,“他黄昏时分到来。”
“毛利告诉你的。”幸村再次避开了德川伸过来的手,“我原先还奇怪,为何趁着我灵力不济,还偏生要远到此地。”
幸村的心思轻重带着自己的节奏,所以他总给人感觉是莫测的。可如今德川朝夕相伴,最是懂他,是故眼下也不进一步为自己辩解,只强势伸手拽住了幸村的手臂。
入手依然沁凉如玉。
德川不自觉蹙眉:“你还觉得冷吗?”
先前没抓住的时候要躲,眼下被人抓在手里,幸村倒是即刻顺从下来,不挣不动,只淡淡笑道:“我如今泡在这温泉里,你怎么还问得出这样的话?”
德川自然看出他神情的松动,也随着露出笑意来。他手上用力将人拽到池边跟前,想要渡些灵力过去探探幸村的恢复情况。岂料此时幸村手上猛一用力,身下的水有生命一般卷着他向后一拽,生生将没有防备的德川拉入了温泉池水之中。
霎时,温泉水如百千尾银鱼钻入衣缝,玄色狩衣上暗绣的鹤在热气中舒展了羽翼,连同舒展的感官一起,变得愚钝。那个瞬间,似乎只剩下幸村落在耳畔的浅笑和呼吸。
德川一把将人圈在臂弯中,俯身贴近上去,将人抵在池边。在朦胧间他忍不住去咬那人的耳尖。
幸村的头被迫向后仰着,喉结在德川食指和中指的缝隙间上下滑动。
水面忽地浮起细雪,可寒意尚未触到肌肤便化作雾气,在两人之间织出半透明的蛟纱。硫磺味道的雾凝成露水,簌簌落在他们交缠的发间。
“……和也……哈……别、别……”幸村的声音混在水声里,任何拒绝的话都被德川咬进唇齿。温泉在他的腰窝聚了又散,像永远填不满的弦月。水面浮起细碎光尘,恍若神明破碎的鳞片。
温泉终年蒸腾的雾气里,两道影子时而交叠时而溃散。直到这个时候,幸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分离之后,有人比他更疯癫。
“不要化成水。”在疼痛里,德川的呢喃勾得人更痛,“求求你,别离开我。”
太阳西垂。山雀的尸体倒悬在枝头,残阳像它羽毛上的那块血痂。
深山浓雾中,六角仙人踏着暮色有些心不在焉,藤萝在他脚边蜷缩成焦黑的枯爪,苔藓褪成死灰。
一晃神不知道踩中了什么东西,踉跄着踩碎了某种果实,爆浆声听起来就很是黏腻。热浪裹着糜烂的甜香涌来,透过皮肤渗透到五感之中。
稳住身形后附一抬眼,竟见身前不远处凭空出现了一座古旧的小屋。热浪中,朱漆剥落的檐角和屋前石阶上都结着霜花状的霉斑。
隔着半掩的纸门,那道剪烛的身影转过脸来,正是百余年未见过面的人。
“六角仙,请进来吧。”苍白的指节扣着银剪刀,刃口凝着点点冰晶,烛芯坠地,灯火骤然明亮一分,让这莫名泛着寒意的屋内也回暖一分。
六角慢慢踱进屋内,盘腿坐在幸村对面的软垫上,不动声色地觑着幸村的神色:“水之灵大人,老夫与你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幸村放下手中器物,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来人:“若真无恙,德川也不会劳您前来施救。”此一句,便是直截了当承认了。
六角仙呼吸一滞,尴尬笑笑,试图转移话题:“不知德川大人他……?”
幸村为他斟茶:“他去替我取些东西,稍后便回。”这样说着,他又看了眼屋外的天色。
“这样啊……”六角仙点点头,自然抬手搭上幸村的手腕,灵力自他的指尖溢出,“不如老夫先替大人诊断……”话未说完,六角仙的瞳孔猛地收缩——无胃、无神、无根——这等“绝脉”应只在弥留者身上显现。
西窗的铜铃无风自动,六角仙却迟迟回不过神来。
“六角仙。”幸村反扣住对方苍老干枯的手,召回了对方的神志。他一双美目凝视着对方,眼中带着几分晦暗的神色:“六角大人,该做的,我陨落之前,都会做到。四相之力非凡,还望你莫要对他人吐露,免得予人予己招来祸端。”
六角仙回过神来,看着他的表情半晌,最终唇畔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大人既然这样说了,老夫自然做到。”
幸村颔首松开他的手,复又为他斟满了热茶:“但我确有一事需要劳烦六角仙你。”
“大人请讲。”
幸村双目沉沉地看着他:“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在不失本心的前提下,压制虚弱时化形的本能?”
六角仙人一怔:“神灵精怪受创,化形是自我修复保护的机制,大人你为何要阻止本能?”
幸村吐出口气:“我如今灵力不稳每次化形都很仓促,有时更是直接陷入混沌,一个人倒也罢了,偏就身边还有放不下的人。”他眉眼间流露出些温柔来,“我不想每次化形恢复,都在他脸上看见无以为继的神情。”
听到这样一番原由讲述,六角仙不可谓不震撼。早年听闻过水之灵的种种,同主神也好,同人类也罢,不过他人口中的一两句话。
克制不住地,他回视幸村,想要记住这样如此义无反顾地爱上人类的这位神灵的眼睛。
幸村眼中清澈如泓。
“大人……你这又是何苦呢?”六角心有戚戚,“那不过是个凡胎而已。”
幸村饮尽了杯中酒,凄然一笑:“既如此,我又怎么忍心叫他生受这常人受不得的苦呢。”
他眼中的深情与隐忍,饶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定然为之动容。
六角仙无疑败下阵来:“法子是有,只是大人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他跪坐起身,从随身带着的药箱中取出一根银针,递给幸村,“大人虚弱的时候,拿这个刺入完骨穴即可,它可以压制住妖物化形,但你会比先前更痛,十倍、百倍……”
他眼睁睁看着那根针被从自己手中抽走,忍不住再劝:“大人!此法还会加速你的陨落,这真的不值得……”
“多谢你。”幸村翻转手腕,那银针便消失在指尖,“德川已在回程,我的情况你一会儿正常告知他便可。只这件事,还请你帮忙瞒着。”
六角仙叹他痴:“大人为他做到如此地步,他若不知岂不是枉费……”
“情爱本就是荒唐的事……”幸村唇角的弧度勾了些酸涩的甜蜜,随即想到什么,又低低地叹了一声,“他为了我,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这种事,我又怎敢告诉他呢。”
那日,六角仙人最终还是留下了自己珍藏多年的药材,并信口说了些缥缈而又似乎能给人希望的话。
离开的时候,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因为他知道,谎言之下,唯余脚步迫近的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