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无心用井水净过手,将解毒药敷在杨戬伤口上,以免蜈蚣毒液侵袭。
伤口狰狞,碰到药的刺激,肌肉猛地收缩,杨戬一声未吭,冷汗却从鬓角滑落,滴在了敖无心手背上。
敖无心不由抬眼去看杨戬。
要命了。
他的眼神……几乎称得上无辜可怜,强忍痛楚的坚毅和不堪承受的虚弱交织在墨玉般的眸子里,苍白脸颊上冷汗莹莹,直看得敖无心心肝一颤。
等、等等……
敖无心逃似的垂下眼,不敢再看。
这、这不对!她与杨戬相识两千余载,历尽离合悲欢,早已熟悉入骨,分明不该再有这般脸红心跳的感受,此刻却又是为何?
“敖执律?”杨戬见她忽然神色有异,不免疑惑。
敖无心慌忙掩饰自己的失神,拿起布条俯身在他腰上环住,绕腰腹两圈,轻轻打上结,又如法炮制,去包扎他的胸口。
敖无心的脸却越来越烫,想来面上的红晕都被杨戬看在眼中,愈发生出一股无地自容的无助之感。
敖无心暗骂自己:你不能这么没用啊!
从前的杨戬,从来将所有心思封存于心底,非但不会宣之于口,甚至不肯叫人察觉。
那清冷又温和的眼神,脱去不近人情的凌厉,含着一分深藏的羞赧,她着实顶不住。
最终,敖无心索性将手覆在杨戬眼皮上,板着脸喝令:“不许看我。”
杨戬不再直视她,于是敖无心得以顺利包扎完毕,还将杨戬破损的外衣修复完好,帮他穿上,这才扶他侧躺下去,避免压着伤口。
他没有再问她是谁,她也没有打听他这些日子经历了什么。
风声在废庙的旧殿外呜呜低语,天光已暗,四寂无人,无边的静谧笼罩下来。
杨戬昏沉睡去。
敖无心再次从发间拔下一支珍珠金钗,化作一张长垫,与杨戬相对而卧。
不管怎么说,她总算找到他了。
他还活着。
他们都还活着。
就这很好。
他的眉眼在暮色里渐渐模糊,明明局势还是一团乱麻,敖无心却没由来的心安,很快也入了梦乡。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许是庙中幽静,这一觉睡得踏实,敖无心神清气爽地醒来,熹微的晨光正从破旧的门户洒进来,风吹散晨雾,夹着草叶的清香,鸟鸣啾啾。
对面的蒲团却是空的,杨戬不见了。
敖无心茫然起身,便见杨戬正捧着半个木鱼进来,木鱼中盛着沁凉的井水。
敖无心忙上前两步虚扶住他,“二爷重伤在身,想要什么叫我去做就是了。”
杨戬却是将木鱼递向敖无心,“我早已发觉自己的身体异于常人,不需饮食,敖执律是神仙,自然也不需要,所以去弄了点水,敖执律请洗脸吧。”
敖无心心中一暖,垂下眼道:“二爷既猜到我是神仙,便能猜到自己也是神仙,我也不会瞒你,其实你在天廷的官职在我之上,本不必如此客气。”
“在下不记得从前如何与敖执律相处,想来,并不会因自己官阶高,就对敖执律呼来喝去。敖执律又是我极为重要之人,更不可能让你劳累。我伤重托你照料,自是也该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聊表一番心意。”
敖执律承认,杨戬的确从不以权势压人,就算摆出司法天神的排场,也都是为了公事,从未有一次是为了一己私欲。
敖无心便就着杨戬打来的井水洗脸净手,见杨戬面上干净,头发也重新束过,便知他早已洗漱过了。
“二爷……为何会去杀千年蜈蚣?”敖无心见杨戬精神已恢复许多,终于问出了心底的困惑,“就算是为了救下无辜幼童,可那毕竟是千年的妖怪,二爷……身无法力,竟如此冒险行事吗?”
“我只听修道之人说,那作恶的妖怪是个千年道行的蜈蚣精,至于那蜈蚣精究竟实力几何,我无从判断,但自忖有几分本事,比旁人强上许多,便该一试,方不负本心。”
果然是这样。
这些话听在耳中,恍惚觉得眼前之人与两千年前极像,没有这些年在天廷云波诡谲中历练出的虚与委蛇、逢场作戏之感。
却又与两千年前的杨戬不同,更平和,更柔软。
“可你险些丢了性命。”敖无心望着杨戬陌生却又清冽的眸子,“如今伤成这样,值吗?”
杨戬对她温和一笑,“在下这不是好好的活着,没丢性命吗?至于伤势,幸得敖执律相救,死不了了。”
看到杨戬的笑,敖无心本该开心。可是这笑太温和,太陌生。
“二爷说忘了从前的很多事,就不想问我,自己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处,‘敖执律’又是谁吗?”
“我的确心有困惑。”杨戬垂眸,羽睫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脆弱。
他知道自己体质特异,寻常刀枪全都伤不了他,武艺身手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天然就用得顺手。可是他不记得自己从何而来,姓甚名谁,也不记得自己做何营生,有何亲朋故交。
只记得,他内心深处一直想要寻找什么人,必定要找到那个人,才得安心。
是以兜兜转转,左右不知饥渴,风餐露宿也不觉辛苦,路遇不平便伸一把手,也不与人来往交谈,几个月来都是这般过的。
昨日遇到敖执律,虽只交谈寥寥几句,身上难受得厉害,头脑昏沉不清,却莫名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仿佛一块巨石落地。
或许,她就是自己一直想找的那个人。
他隐约有个念头,要找的那个人,是自己的……夫人。
杨戬只说了一个开头就住了口,仿佛陷入了沉思,敖无心茫然瞧着他,不知这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
就见杨戬再次抬眸,轻轻浅浅与她对视,毫无征兆地重新问了一次:“敖执律是在下的夫人吗?”
……夫、夫人?
敖无心蹙起娥眉,探究地凝视着杨戬。
杨戬也在观察着她的神色——意外,困惑,但并无反感。
至少,她竟没有立时否认。
倘若她与他清清白白,定会立时否认。
敖无心看懂了,杨戬是在试她。
他哪里来的直觉,竟这般精准。她原也不该相瞒,道:“我们的确曾是夫妻,但早已不是了。”
早已……不是了。
“原来如此,是在下唐突。”杨戬眉宇间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道:“从前的事,我姓甚名谁,何许人士,如果敖执律觉得我该知道,就告诉我,如果敖执律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不问。”
“你名叫杨戬,道号清源妙道真君,是天廷司法天神,被玉帝算计,失了法力,流落凡间。我是你麾下的执律神,听命于你。如今,玉帝污蔑你偷盗佛门至宝,命李靖与四大天王率十万天兵捉你归案,我与你的亲朋故交都在寻找你。”
“玉皇大帝,污蔑我?”
敖无心笑了笑,“听起来很荒唐,对吧?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什么都做不了,眼下安心养伤便是,别想太多,你只需知道,我是来保护你的。”
这样的话,她在身中蛇毒的时候,杨戬也曾对她说过,她自当报以琼瑶。
天光大亮,薄薄的晨光映在她的裙裾上,映亮她本就白皙的面庞,温婉中隐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英气。
“全听敖执律的。”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易被山神土地发觉,万一有人向天廷告密,平添麻烦,混在凡人堆里蛰伏才是上策。
敖无心出去转了一圈,打听了方向,约莫□□里路之外便有一个小镇子,多有到江淮一带经商的商队和散商客居歇脚,多他们两个生面孔并不显眼。至于如何恢复记忆、恢复法力,先用西海传音秘术与杨婵取得联系,到时一并再想法子。
玉帝布下天罗地网缉拿杨戬,不说十万天兵散布凡间,更有千里眼、顺风耳在阵前听用。此刻杨婵和刘沉香等有一战之力的亲朋都不在身边,不到万不得已,敖无心不敢冒险云行。
“有劳敖执律了。”杨戬歉疚,“虽是玉帝昏聩,却也是因我而牵连了许多人。”
“大家都是休戚与共的一体,一同出生入死上千年,二爷别再说什么牵连不牵连的话。”敖无心真心实意地道,“二爷若真拿我当个‘极为重要之人’,便别再说这些生分的话。”
“好。”杨戬应下。
敖无心将杨戬一只手臂绕过自己后颈搭在肩上,支撑着杨戬起身。
杨戬伤重,四肢绵软,但也不忍敖无心太辛苦,强打起精神,尽量靠自己的力气行走。
“二爷,能行吗?”敖无心抬袖替他擦拭额角的冷汗,瞧着他强忍痛楚的模样,心里也跟着难受。
“只要死不了,就不算什么。”杨戬浑不在意地道,“待我伤愈,恢复了往日法力和记忆,若那玉帝老儿当真如此害我,我定不叫他顺心如意。”
他声气虽虚弱,眼中闪过的戾色却一如既往。
“二爷就是二爷。”敖无心心下稍松,跟着一笑。
两人扶持着且行且歇,终于在日头西斜时进了镇子。
这镇子名叫元家庄,人来客往,十分热闹。正是日暮时分,投宿的商旅络绎不绝,相貌各异,敖无心与杨戬又刻意低调,是以无人对这双相貌气度出众的男女格外留神。
两人住进一间普通客栈,只称是带夫君到大城治病,便也无人怀疑或多嘴追问。
领了二楼临窗上房的钥匙,小二送来热水便识趣退下,再不打扰客人休息。
敖无心扶杨戬坐下,杨戬抬起手,轻轻地,为敖无心抹去额角的一点热汗。
敖无心替他揭开衣襟,伤口渗出的血已染红了包扎的小衣,险些便透出外衫惹人察觉。
“好险。”敖无心身上还有凡间银钱,去买了干净的纱布来,替杨戬重新包扎。
“既已不是夫妻,还不得不劳烦敖执律替我做这等贴身之事,委屈敖执律了。”杨戬垂着眼,没有直视她。
敖无心刻意忽视杨戬泛红的耳尖,也刻意忽视自己发烫的脸颊,只冠冕堂皇道:“就算不是夫妻,也是过命至交。”
敖无心不敢多看杨戬袒露的大片肌肤,他生得太好,身材也因常年习武而过于养眼,从前他冷脸示人的时候,看了便看了,倒也不觉得怎样,如今他这般疏离客气、含羞带怯,倒害得敖无心也紧绷起来。
正胡思乱想着,杨戬闷哼一声,握住她手臂,额头抵在她肩上。
“……二爷?”
他的嗓音格外低沉沙哑,因极力隐忍而发颤:“疼……”
敖无心:“……”
可恶。
怎么会有人……失忆后突然学会了撒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