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中,“玉帝”将七彩琉璃盏狠狠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在殿中回荡。
方才“他”已屏退左右,是以无人上前收拾,玉液琼浆就在金砖地面上缓缓流淌,更添了几分烦乱。
许仕林忙跪倒,低垂着头,面上显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骇然,带着几分惶恐:“娘娘息怒。”
愤然而立者龙袍冕旒、白面寿眉,狠厉地盯着许仕林的反应,怒极反笑。
几百年前,也曾有人在她面前摆出这副嘴脸,装出一副贪慕权势的模样,哄骗她的信任。如今,许仕林的手段与那个人不谋而合,只是显然,并没有那个人的本事。
“玉帝”指着许仕林的鼻子,声音尖利:“当初你信誓旦旦,说这灵蛇换魂之术万无一失。可现在却告诉本宫,灵蛇出了问题,陛下醒不过来!后面这些烂摊子,你让本宫怎么收拾!”
当初王母在大朝会上再见敖无心,实是好奇玉帝为何将她从西海召入天廷,可玉帝始终不肯透露半分,王母心中生疑,寻了个机会将玉帝灌醉,这才从他口中套出了一些有关“契约”的内情。
好一个可以暗度陈仓的上上之策,将一个敖无心安插在杨戬身边,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锁住他的全部法力,让他任人宰割?
这样迂回的法子,绝不会是玉帝想出来的。以陛下的性子,怎么可能费尽心思谋划如此“有失体统”的计策?王母细问之下,才知这竟是一个蛇妖与凡人结合生下的半妖——许仕林出的主意。
王母初见许仕林时,便觉得他有两分像那个人。那个人,曾经如何俯首帖耳,后来就有多无法掌控。有两分像,已足以勾起她的厌恶。
但这个许仕林,还真有几分机灵,说话处处熨帖,又不像杨戬那般拥有无边法力和卓绝武艺,倒也不是不可一用。
“本宫听闻,你背着本宫给陛下献了一计?”王母笑着问他,眼中却并无笑意,只有黑洞洞的审视。这一眼,便足以将这个弱冠之年的年轻人镇住。
王母命许仕林也给自己献上一计,倒要瞧瞧人间的状元郎能有多聪慧。
许仕林便将蛇族秘术“灵蛇换魂”献上。
灵蛇换魂,便是以一条灵气充裕的小蛇为媒,使二人灵魂互换,只要将小蛇温养得当,便可维持互换的状态。
这是王母第一次正眼瞧这个眉眼清秀如女孩儿的年轻人。
她良久地凝视着他,几乎要将他生生看穿。
她竟分辨不出,“灵蛇换魂”这一计是歪打正着还是蓄意为之。
这一计,正击中她心底存在已久的隐秘心思。
假如,她是说假如,她能够进入玉帝体内,以玉帝之名行事,是不是很多想法便能直接付诸实施,而不必一遍遍劝说优柔寡断的陛下?
不论是怎样根基的小蛇,放在灵气四溢的瑶池之中,自然都能“温养得当”,这个前提条件根本算不了什么。
然而后来的事,却着实超出了王母的预料。
玉液琼浆还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缓缓流淌,许仕林依旧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只是低声回道:“娘娘恕罪,此事……此事确是意外,臣也未曾料到灵蛇会生出自己的意志,逐渐摆脱控制。”
“未曾料到?”王母娇俏地冷笑一声,眼中闪过狠厉之色,怒道:“许仕林,现今局面即将大乱,陛下迟迟不醒,你一句‘未曾料到’就想搪塞本宫不成!”
杨戬至今下落不明,李靖不中用,四大天王更是废物,拨给他们十万天兵竟还找不回一个身无法力的杨戬!
杨戬一党,各个都是扎手的货色。眼下就算强留刘沉香在天廷,他一时不敢公然抗旨不尊,可再下去一些时日,他难道永远不会反抗?还有哪吒,表面上跟着李靖在捉拿杨戬,背地里必定动了好些手脚,到了关键时刻,多半也会变成乱臣贼子。
玉帝一日不醒,局面就多崩溃一分,难道真要等到杨戬一党聚集实力反扑,搅得三界大乱吗?
殿内一片沉寂,唯有玉液琼浆在地面上无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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粼粼水纹在掌心浮动,是杨婵传回了消息。
敖无心迅速收了法术,以免被天廷觉察。
三日后,元家庄街市喧闹声里,敖无心一眼便瞧见人群中那道青衫素影。
那女子眉眼如笼着云山雾霭,衣袖拂过街边垂柳时,连风都跟着放轻了脚步。
“婵妹,我在这儿!”敖无心不敢高喊“三圣母”的名号,快步上前攥住杨婵手腕,“此处人多眼杂,跟我走。”
客房内床幔低垂,里面睡着人。
杨婵指尖刚触到床幔,就被敖无心拦下,“婵妹传回音讯之前,二爷刚被我强劝着睡下,不如先让他睡吧。”
杨婵面露疑惑之色,隐约猜到了什么,“二哥受伤了吗?你们和天廷交过手了?”
“不曾交手。”敖无心将杨婵带到窗边胡椅前,斟茶时铜壶嘴飘出白雾,“我与二爷是假称夫妻住进这里的,对外只说带夫君去城里治病,夫君病势耽搁,便多住几日。”
杨婵指尖在青瓷杯沿顿住,茶汤映出她倏然蹙起的眉梢。
敖无心望着茶汤里沉浮的碎茶,“我找到二爷的时候,他法力尽失,拼着最后力气把三个幼童救下,自己却被千年蜈蚣重伤。”
“二哥法力尽失?”瓷盏当啷撞上桌案,杨婵霍然起身,袖摆带翻了半盏残茶,“怎么会这样?”
茶汤顺着桌沿滴落在青砖上,洇开的水渍像极了那日杨戬衣襟上晕开的血。
“因为——我。”
传音之术无法携带太多消息,敖无心也怕万一此术被天廷破解,暴露太多,便对杨戬的情况只字未提。
她与杨婵临窗相对而坐,将玉帝如何与她缔结契约,如何安排她跟在杨戬身边,又如何意外将契约渡入杨戬体内,一一说了。
“我怀疑,是契约之力锁住了二爷的法力,所以我想请婵妹以宝莲灯一试,或可破解。只是此处动用宝莲灯太过显眼,需得先寻个安全之地。”
“敖姐姐,”杨婵唤出这个介于“嫂嫂”和“敖执律”之间的称呼,美目中含着心痛,“你又何必说,二哥被契约所缚是因为你呢?是玉帝对敖姐姐隐瞒了契约的真相,这才造成了今日的一切,罪在玉帝,不在你!”
当时杨婵就算知道二哥定是中了天廷的暗算,也不曾想会是这般龌龊的手段。
“敖姐姐,我有一事不明。”杨婵峨眉浅蹙,“此事,当真出自玉帝之手吗?”
敖无心看向杨婵,良久,反问:“婵妹觉着有什么不对吗?”
“或许敖姐姐不够了解从前的玉帝,这些事,实在不像玉帝的手笔。”
敖无心默然片刻,仍是不解:“许仕林背后之人是玉帝,难道,玉帝背后还能另有其人吗?”
话音未落,敖无心猛然想起一件小事。
那日,她上殿参加大朝会,王母缺席,称病了。
瑶池金母,怎么可能“生病”?
一股寒意自后脊梁窜上头顶,令敖无心脑中嗡鸣。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呼之欲出。
“婵妹的意思是,天廷……可能有所变故?”
虽想不透这层变故具体是什么,但王母称病,玉帝又行事异常,每一桩都是关乎三界安稳的大事,倘若这两者之间真有什么关联,就更加不堪设想了。
杨婵摇头:“只是一种直觉,并无实据。唉,沉香还在他们手里,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日光从窗棂洒入,在干净的地面上投下雅致的暗纹,街上鲜活热闹的人声高低起伏地传入,让室内凝重的气氛缓和了些许。
“我瞧瞧二哥。”杨婵起身,到床边坐下。
杨戬的气色已看不出受伤的痕迹,着凡人装束也难掩容色与气度。
“多谢嫂嫂救了二哥,又照料他至今,在天兵围堵下护他周全。”杨婵起身,感激地朝敖无心敛衽行礼,红了眼眶。
她一时情之所至,竟浑未注意自己的称呼。
敖无心知她是习惯所致,并未挑出瑕疵,只连忙将人扶起,“就像我同二爷说过的,我与他早已是生死之交,他救我的、我救他的,根本分不清楚了,又谈何谢字?”
“嫂嫂说得是。”杨婵握住敖无心的手,只觉温热柔软,令人无限安心。
敖无心怜惜地看着杨婵,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婵妹这一生,诸多不易,眼下相爱之人是那般情景,唯一的亲哥哥也虎落平阳,她镇静的外表下该有多煎熬,敖无心想得到。
“婵妹,我与你这么多年相识,也早已是亲同姐妹的情分,你当信得过我,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是独身一人。”
杨婵微怔。
继而忍了又忍的眼泪终是落下,她张臂抱住敖无心,将头埋在她肩头,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声:“嫂嫂……”
床上之人似有所觉,撑身坐起,淡淡问了一声:“有人来了?”
敖无心一惊,心道不好,自己还未来得及说出失忆之事。
杨婵已连忙拭了拭泪,挤出一个微笑,上前两步,“二哥醒了?想是伤势无碍了。”
杨戬眼见着这个双目微红的美人,薄唇微张,稍一犹疑,只简单道:“无碍了。”
敖无心高高悬起的心便放下。
也对,二爷是失忆了不是傻了,眼见这情形,又听人唤“二哥”,自然能明白眼前的女子是他的至亲妹妹。
这样也好,是否告诉杨婵真相,全凭二爷自己的主意便是。
敖无心便灵机一动上前,笑道:“二爷,三妹的宝莲灯或可助你恢复法力,只是我们须得寻一个不会惊动天兵的地方施法才好,你们兄妹二人先说说话,我去附近查探查探。”
杨婵却道:“除非在灵气充盈的山穴之中,或者以浑厚法力构建的结界之下,才能掩盖住宝莲灯的上古法力,这样的地方并不好找,不如,我去找小玉帮忙,再想办法请东海四公主来,一同护法,构建结界。还有八太子,他与沉香是自幼的交情,必定也肯帮这个忙。”
“这样是好,只怕一来一去,夜长梦多。”敖无心沉吟。
杨戬虽回忆不起有关“结界”的法门,却能从二人的对话中提取出关键,问:“只要法力足够,便能构建出安全的结界吗?”
杨婵闻言眉心微蹙,二哥问这话有些古怪,却又一时说不上来,答道:“这个自然。”
杨戬便取出一柄漆骨折扇,递与敖无心。
“三尖两刃戟!”敖无心一喜,“对了,如若能借助这件神兵之力,倒也不用再向外求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