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锦瑜愈发觉得自己判断没错,掌事的出了差错,此人负责的区域便不宜久留。
安全起见,应立即离开。
萧锦瑜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就走了,离开一号房常人听力所及范围,叫来手下心腹,“看紧此人。”交代完毕,登马车上路。
分区的大管事任命需三个楼主一致同意,要换人,除非紧急情况,照理他得回去找另两位交代一下。赌坊的规矩,萧锦瑜一直很注重,一则是以身作则,用以规范下属,二则是为礼仪,平日里给足兄弟脸面,哪一天有必要撕起来,才有足够底料,能撕得经久。
萧锦瑜是聪明人,聪明人不干蠢事。
大管事不够聪明,所以越想要示好,场子砸得越厉害。萧锦瑜走后,大管事对着那张还未捂热的椅子发了好一阵呆。
销金窟分部太多,夏凉周上上下下不下百来个,萧锦瑜一年才来绣景城这地一次,每次停留不超过三日,大部分时间都在对账,账目再多,三天对不完,就是分部管事失职,上至大管事,下至账房,都得领罚,一旦查出错漏,那更不得了,小错扣薪,大错挨板子降级,那都算小事,要被抓到公饱私囊侵吞收益的,当场罚掉半条命,终身为奴,从此暗无天日。每次萧锦瑜要来,全楼上下就数大管事和账房最紧张,流水账押金欠条库存等等之类捋上十来遍,保证一目了然,扫洒之类的根本没人在意,萧锦瑜的洁癖只对自己,赌坊之中只要他坐的地他用的器具干净,其它他懒得看。查完没事,萧锦瑜走人,众人皆大欢喜,恨不得张灯结彩大摆酒宴庆祝几日。
所以说除了这届新任的大管事,从来没人盼过萧锦瑜的大驾,最好他有事耽搁,来不了了。
难得账查得快,又不急着赶下一站,得闲萧锦瑜会留下来会友。大管事被扎刀那一次就是正巧查账顺利,外兼盈利大好,萧锦瑜难得心情舒爽,得空留下来犒劳楼里大小管事,和应邀而来的老友相谈甚欢,喝多了两杯,听闻有人受伤,破天荒地亲自出马慰问,硬是把个给杂耍打下手的小杂役忽悠着当上了大管事。
就连萧锦瑜本人也没梦到自己魅力值竟然如此爆表。
这一次的到访纯属例外,皆因日前那场惨祸遗害甚巨,楼主要来视察一下状况。
大管事原本是指望着能在萧锦瑜面前露一下脸,顺便接受一下嘉奖或者安慰,照理今次楼主到访应该鼓舞一下士气,毕竟死了那么多干活的人,上头来人打点鸡血振奋人心是很有必要的事。
谁想到面见萧锦瑜时过于激动和紧张,自己砸了自己的场子,脸是露到了,非但没显摆到,还叫人嫌弃上了。
大管事怎么就想不通。
回头找了面铜镜照着。
这明明是长开了,比以前顺眼许多,怎么那时又是血又是破衣烂衫又是小个不起眼的邋遢鬼能让萧锦瑜温柔以待,如今衣着光鲜眉目细柔线条明晰的大管事却让二楼主见了鬼似的横眉冷对见着就跑?
必是二楼主不喜欢长相阴柔的男人。
这一日大管事办事一直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他一更天刚过就早早回了房,准备继续坐着发呆,反思己过。
销金窟楼面虽然高大,管事们住的地方却小,房间都在后楼背阴处,睡的都是通铺,每间房能挤进多少人就睡多少,就连大管事也没单间住,要和二管事合住一间,但至少有自己的床铺。
二管事还没回房,小小的屋子里却有灯光。
大管事推门对里一看,又惊又喜又怕,呆立在门口揉眼睛。
两张床之间靠墙摆着的长方桌边坐着一个人。
侧颜象极了萧锦瑜。
二楼主独自一人深夜在屋里等他,究竟是福是祸?
大管事不敢想。
萧锦瑜眼界极高又洁身自好,绝不可能找他偷欢苟且。
唯一可能,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要在暗地里除掉他。
桌边坐着的那人回头看他,微微一笑,伸手在脸侧一抹一扯,拉下一张脸皮来,露出底下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和苍白无色的颜面。
这张病入膏肓的脸和萧锦瑜鲜活的容颜根本就是天差地别。
大管事既失望又松了一口气。
承蒙此人照顾,大管事才得以摆脱沦落为优伶在销金窟接客的命运,短短三年爬上今日掌事的位置,这人对他有提携之功、传承之恩,说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怎么,还没达到目的就已经不待见了?”那人半开玩笑地开口,声音轻缓,神态随和,没有半点他这种身份的人该有的架势和疏离。
大管事总是怀疑他的眼睛并没有瞎,至少不是全瞎,否则他怎么可能如此神速地捕捉到自己神色的变化?“大官人开不得这样的玩笑。”大管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惶恐,他并非真的怕此人,只不过觉得不该在此刻流露出不敬来。
“给你个机会每天都能见他,你要不要?”大官人一边说话,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
大管事摇头,下意识地觉得这个机会危机重重。
“你这人倒也是奇怪,明明这么想接近他,放在眼前的机会却不要,你以为光凭努力,终有一天会让他另眼相看吗?你今天不已经看到努力的结果了吗?怕是累死了也不会让他记得你是谁。”那人继续轻柔地说着,好像没有余力大声说话一般。
大管事也不反驳,沉默地听着。
“他要把你换了,你不为自己打算,还想回去打杂吗?枉费我这多年的精力捞你上来。”大官人说话一贯语气平稳,听不出真正的情绪。
相处三年,大管事多少了解此人的秉性,这人好似非常谦和容忍,永远心平气和,不曾发过怒也从未露出过大喜,若不是生来心境平和,就是非常善于隐藏情绪,这时候说枉费,只是随口一说,并非真心失望。
“大官人可曾用过晚膳?我去取些大官人喜欢的酒菜来。”大管事岔开了话题。
“不用了,你打点水来侍候我沐浴,今晚我歇楼里,你让柳苏另外找个屋吧。”大官人说着,脸上便露出一丝倦容来。
“是。”大管事退了出去,顺手关上房门。他目不斜视地往外走,好似全未留意身后多了双窥探的眼睛。
杂役抬着浴桶进门,搭了临时的屏风,房间里顿时没了转身的空间,大管事躬着身给恩客擦背,一边还要让路给铺床的杂役,心里不免琢磨为什么有人家里有大宅院不住,松软的大床不睡,粉嫩的娇妻不抱,非要来挤这小屋子一个人睡硬板床,也不见得找不到合心水的擦背捶腿的下人。
大管事还有一件事在心里憋了很久,一直没得到答案。
这恩客到底是看上了自己哪个地方,三年来不离不弃。
他不是没问过,大官人从来笑而不答。
也许只是好地方住闷了,换个地方图新鲜,家里人太多嘈杂,出门寻个清静地,正好遇上他这个不爱说话的,就随便将就了。
大管事服侍恩客出浴更衣躺下,期间大官人一直闭目养着神,屋里安静得能听到时光流逝的声音,大管事按例半跪在床边给恩客捶腿,不到入睡不会停手,今日大官人明显不愿意睡,一直在听着什么。
大管事也能听到一点动静,但远不如大官人听到的多。
大管事不知道这位恩客的深浅,只是知道这人内息不见底,大概很可怕。
过了很久,大官人突然开口,“你真不介意被人盯着?”
这楼里除了这大官人,没人知道大管事是练家子,听力过人,萧锦瑜临行前下的指令只防了普通人,没瞒过大管事,萧锦瑜留了人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大管事很清楚。
“我行得正,不怕被人查。”大管事回答。
“哼,”大官人笑了一声,“你不怕人知道,那为什么不直接和你家二楼主坦白,藏藏掖掖的,还不是怕。”
“我不敢有那心思,就求能管好这楼里的生意,让他少操一点心,就知足了。”大管事低着头。
“口是心非,别人不知道,你还瞒得过我?你说你真是忙不过来,才没管优伶那档子事?你是怕说了实话被萧锦瑜打死吧?”大官人毫不犹豫地点穿他。
大管事没接话,捶腿的手劲大了些。
“想要就努力争取,别缩头缩脑的,就算真被打死也好过做一辈子窝囊废,再说了,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能不能成?说不定他那端着不过是装样,放不下脸面,只要你敢上,他就顺坡下了,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真出事了,我出面给你顶着,皮肉之苦免不了,命我还是能保的。”大官人坚持游说。
大管事坚持摇头。
“怎么,怕他?我看你当年可是刀子都不怕,没想到胆子这么小。”诱惑不顶用,大官人改用激将法。
“我这样的人,就算想想就已经亵渎了他。”大管事没憋住,说了句心里话。
“哎,这话怎么说得?”大官人抬起靠床沿的腿踹了他一下,“你清清白白的,靠卖力气过活,怎么就亵渎他了?说得好像我糟蹋过你一样。”
清白?就算他洁身自好,在这样污糟的环境里侵淫着,又有个常年的恩客,谁又信他的清白呢?再说了,这恩客目前是愿意这么无所求地罩着他,哪一天改主意了,要他服侍床事,就算他不愿意,他有资格有能力说不吗?
出淤泥而不染,骗人的话,没有的事。
大管事跪正了,继续捶腿。
“你说你这人,我不过是给你个随身伺候的机会,又不是让你害他,你担心个什么?”大官人躺平了,继续游说。
咚,门上传来一声撞门声。
大管事受惊抬眼,正对上大官人空洞的目光,那一双眼角带着别有用意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