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武看着靠在床头默不作声的苍,他现在真的有很多话想说——比如你竟然是这样的苍……比如你对他俩这打斗过程的描述比伏婴还简洁……但伏婴描述比较简洁是因为他不擅长肉搏啊!为什么感觉你描述的简洁中还带着一种不以为然啊喂——?你这样的态度……我真的会很想试试的啊……
“……怎么了?”
“你知道……嗯,我和阎魔虽然小时候是在一个地方长大,但我们学的东西不太一样。”
苍看了他一眼,“……我确实知道。国际学生和国关还有外语学院一起搞的那次联欢,我去了。”那是在阎魔和无双这件事发生近半个月之后。三月里的最后一个周六晚上。
“我知道你去了啊……就是,表演时我戴的那个全脸面具……其实没啥作用?”
“个人觉得,很符合刻板印象里所对应的文化传统。”苍拿起一旁的苏打水,拧开瓶盖抿了一口,“黑衣哥萨克,亚洲……北海贝加尔湖的传承。”
所有哥萨克中,最神秘、最罕有人知的一支。
他看着朱武。当年那次刀术表演……他至今记忆犹新,实际上,苍觉得在场所有人应该都对那场不过三五分钟的表演印象深刻。即使很多人并没学过武术也没经过生死危机,只凭本能地也能感觉到……那种华丽技巧掩藏下的危险性。
好友当时就忍不住叹息,/……好重的杀气。/
看着镇定的天子也忍不住绷紧了肩膀,/……今年的国际交换生……果然特别。/
然而,自己那一瞬间升起的,却是棋逢对手的欣喜和……跃跃欲试。他能看出,那完全是千锤百炼后的实战刀术,不过加了一些表演用的花巧,比如正反旋转和交替抛高。至于面具……其实不用看脸,看身材就可以了。朱武当时大约一米八,比现在矮一些,还有种少年的纤细感。但沉默精悍的气质……戴着面具时反而更加明显。
学校每年外语学院的对外汉语都会和国际学生一起搞联欢,国关牵头的这场联欢或者说联谊,通常是一群人在下面唱歌跳舞吃吃喝喝,愿意上台的表演才艺走个过场而已。音院的小礼堂最多能装下四百人,坐满一半就算完成预期……这种不强制的联谊不会人人都去,不然也不会允许外系学生参加了。那一次几乎坐满,已经是历年罕见了,几场所谓“才艺表演”的水平之高,怕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哈——”朱武笑了一声,“就这么明显吗……?可即使国际学生里,也不是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啊。”
“赭杉和无双后来都觉得挺遗憾……他们俩没去。我坐的位置比较靠后,勉强拍了几张照片而已。”事实上,那天物院去的人只有他和墨尘音——好友是想去听古筝,临出门的时候天子也好奇加入了。
朱武想了想,“后来校园bbs上有一段不到一分钟的视频,是国关拍的……好吧,我听说是龙宿拿着自己的专业摄像机为系里拍的。他当时的角度也不算太好……不过摄像机拍出来确实还不错。”
“前一周国关就公布了节目表……国际学生的三场表演里有一场钢琴和长笛二重奏,是圣桑的《骷髅之舞》的改编,我很有兴趣。尘音也是去听这个的。莲华说我们这边的古筝《战台风》会很不错,表演者是弦知音……哦,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名,这个是论坛id。”苍仔细回忆,他看着朱武露出一点笑意,“那时我没想到,节目单上的‘刀术表演’竟然是真的刀术表演,更没想到……表演者是你。”
朱武冲他眨眨眼睛,这还真是有故事的,“……我也没想到,但谁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呢。二月底最开始说好的是双方各出三个节目。第一个节目报了钢琴长笛二重奏,表演者是缇摩和希恩,他们之前在大学的新年晚会配合过,肯定没问题。第二个节目是女生宿舍那边报的一首独唱……是个暹罗来的女生,id叫……嗯……”
“……应该是识玲珑。我有印象。当天她是自弹自唱,略带幽怨但很好听。我回去还查了那首歌。”
“嗯,你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很娇柔婉转的声线。虽然听不懂。那首歌我当时听着旋律有点耳熟,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即使知道再见面》。2001年的一首老歌了。一度很流行。所以,第三个节目……当时没人报吗?”
朱武叹了口气,“不,一开始是报的人太多了……蝴蝶君想和他家阿月一起跳支双人踢踏舞,醉饮黄龙想和他弟弟刀无极表演双人传统刀法……大家投票,最终醉饮黄楼兄弟得票高一点,所以原定是他俩的刀术表演。”
“但是……?”
“他们的刀术表演挺不错的,就是……最后一次排演的时候,刀无极录了像,还挺高兴地把录像发回给家里,说准备三天后去公开表演。结果他家第二天凌晨就打了国际长途,训了两人至少一个钟头……”朱武露出不忍回想的神色,电话是打给醉饮黄龙的,还让他立刻叫刀无极过来一起听(挨骂)。然而阎魔和醉饮黄龙是室友,他俩隔壁住的是西蒙和缇摩……
“所以他们没法去表演了,那时蝴蝶君再和公孙月排演双人舞来不及了——而且服装都没准备。何况国关还印了起码一百份节目单……写的就是刀术表演。还好所有的表演者都没写明。师尹说要不他去表演长诗朗诵好了……我说,算了,我上呗——刀我有带,正式服装……我也有带一套。当然了,”朱武笑起来,“只说是刀术表演,没提哥萨克,其他人能不能认出来……那就看他们自己了。”
“……这么说起来,倒是我等的运气了。”苍伸手替他顺了顺卷起来的浴袍领子, “国内很少有机会看到哥萨克的刀术,何况还是长刀和短剑的配合……那时的网络虽然也发达,但手机没有现在普及,相关短视频几乎没有。”
“……既然如此,你是怎么认出来的,嗯?”朱武抓住了苍的手不放,“亏我当时还觉得很隐秘呢。东大这边……对哥萨克没什么了解才合理。”
“你的刀……шашка……恰西克长刀很有特点,尤其是钩型的刀柄……虽然之前我只看过文字介绍,没见过实物,”苍倾身过去吻了他一下,“……看到你抬手转刀的时候,就确认了。Кинжал坎查作为短剑,单独来看或许不确定,配合起来就太明显了。你其实没有专门学过如何表演吧?那种……纯粹的杀戮技巧……很血腥,也很高效。”
经年累月习武,又或者是长期受过某种专门训练的人,很多习惯早已深入骨髓不自知。至少在苍看来,举手投足之间是再明显不过。何况他第一次遇到朱武就是朱武在室外天然冰场上滑冰——不,做花滑表演!那种媲美顶尖职业运动员的身体素质,优越得太明显了。
朱武的刀术表演是倒数第二,压轴的节目。上一个节目,是双人双手书法大字表演,获得了满堂掌声。曲怀殇和月灵犀两人配合默契,行书的《兰亭集序》,隶书的《石门颂》,两篇书稿或流利轻盈,或波磔分明,出彩之处各有千秋。
然而,当时黑衣少年一出场,尚在喧闹的全场很自然就安静下来。那是一种很奇妙的震慑感。
倒提着刀的少年脸上带着纯黑的面具,随着音乐前奏走出来的时候,轻捷的步伐让他想起捕猎之前的虎豹,有种赏心悦目的韵律感,也有种令人屏息的压迫感。他不需要看第二眼,就知道那是朱武。
然后,少年轻松地侧身,抬手腕,雪亮的长刀刀锋扬起又落下,连续划出好几个漂亮的正圆。左手不时抽出腰间短剑,轻快地平划、前刺、反扎,再收回时长刀已然抛出,在空中划出个半圆,又被接住。
一刀斩落。
全场一片死寂。
他听见身边好几个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然后场中嗡嗡声四起。
/……那刀是开了锋的吧?!/
/太凶残了……这次的国际交换生怎么回事?!是从什么战乱地区来的吗?/
/不是……我以为我来看的是文娱表演??/
在太平年代看到这种级别的杀戮技巧作为才艺表演,他当时惊叹赞美之余,实在也为所有人庆幸。不然,“尸横遍野”就不止是个书本上的形容词了。
“……真敏锐。”朱武松松地抱住他,他这才注意到苍进来的时候是换了浴袍的,“我之前看过一些类似表演……当时只能尽量学以致用一下。不过效果似乎还不错。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苍有点好笑地看着他,“担心你……杀人放火吗?以当时那种情况,担心有用吗?哦,我们人多,大概能拖一点时间,找找有什么能用的。”椅子扫帚这些平时用用可以,用来和哥萨克长刀对战那可真是自不量力的典型了。
“……”
“……我只是觉得,可能随身带兵器才是好习惯。”苍垂下视线。所以他个人非常能理解龙宿观看之后对自家组织者的炸毛——/之前都没人问清楚的吗?他带来表演的是实战兵器!我们这边什么都没准备——全体是准备当场感谢人家不杀之恩是吧!!我说各位,命是自己的!能不能重视点!/
“……其实在露西亚,哥萨克是可以随身带刀的。任何地方都可以。包括教堂。但我当时在这……平时把刀剑都放宿舍的。”
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那时用的音乐……Подиким степям Забайкалья,《在外贝加尔湖的草原上》,这首歌我在家里听过很多次……你之前提过你年少时去西伯利亚,也是因为这个吗?”
“……是。你也知道这首歌啊……我很喜欢。比起顿河和高加索的风格,我更喜欢这种……”朱武有点唏嘘,“我家……说来我祖父才是个奇葩。代代都是哥萨克的家族,竟然出了一个物理学家!是——我祖父是M大物理系的教授,我爹总嫌我不够聪明……也不是没道理。我妈总吐槽说,他作为半途改行的数学家,应该再去理解一下人类智商均值回归……
我祖父在我出生前就意外去世了,我爹继承了他的大概只有身高和瞳孔颜色。他武力值是不太高,我曾祖父原本觉得他待在亚洲这边教教小孩子物理就行,但贝加尔的老萨满……说我祖父的命运在白城。然后你懂的——”
朱武定定地看着他,“既然萨满发了话,我曾祖父也没办法……只好不远万里地送他去上大学了。我父亲严格来说长在白城,他也不算是哥萨克……但我是。在现代社会,很多传承似乎都没什么意义了……但总有人还在遵循着古老的传统……”
“嗯……我明白的。”苍颔首,“……朱武?”
朱武抱得更紧了一点,他轻声说,“……其实我也会弹钢琴的,不过和希恩和西蒙的流派完全不同。小时候在摩尔曼斯克学的。那里几乎人人都懂一二门乐器,教我的叶塞尼亚奶奶是教堂的歌班领唱,也是管风琴手……苍,你应该也懂乐器吧?是什么……民族乐器吗?”
“我从小学的……是小提琴。古筝后来进大学之后去兴趣班学了一点。”
“啊——?”朱武这次是真的惊到了。
“……我父亲喜欢二胡,我母亲喜欢小提琴。当时我想学乐器的时候,他们让我二选一。”苍笑着叹了口气,“这都是他们俩年少时想学而没机会学的乐器。二选一的话,我觉得……就小提琴吧。当时本地正好也有很好的小提琴老师,反而是古筝并没有很合适的。”
“……那等回去魔都,我们俩试试合奏?我在魔都有一台施坦威。是七尺琴。”
“……永恒的B-211吗?”
“是的——哈哈哈,是说在国内这个梗人尽皆知吗?还是,因为苍你实在博学,才给了我这种错觉?”朱武又忍不住亲了一下他的眼睛,“所以……回到开头的话题,我和阎魔……学的东西其实完全不同。他家世代是军人,父亲和祖父都是陆军,体格一脉相承,家里一直练的是古典拳击。摔跤和举重是阎魔后来自己找老师学的。而我……”
是哥萨克。
自由如风,也如风般无定。
“所以……又如何呢?风永远不会停留一处?还是……”苍抚摸他的脸,“你担心……你无法停留在某处?永远……无处可归?”
“苍……你真的在读我的心,是吧?这样——明目张胆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