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但唯独这件事我绝不会同意！”

她将碗药再次端到他唇边，试着继续劝道：“你先忍一忍，说不定还有别的法子，国师已经去追那祸首了……”

话未说完，药却被他猛然打翻。白清微为这道惯力跌坐在地，手掌深深陷入污浊的泥地，她张大双眼，愣愣地看着地上摔裂的瓷片。

氤氲的热气冷却，他的声音在耳畔持续放大。

“你不明白，我一日不死，他们便一日不会痛快。”他的眼角留下两行血泪，“这是我的命，躲不掉的，五年前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清微，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他低声痛哭起来，明明不过二十七的年纪，却经受了这么多波折。

五年前，他与那只灵兽离开结界后能够再度进入结界救下她，不是因为银星要去找自己的家，而是因为那毒从来就未解开过。

它一直在忍受疼痛，假装嗜睡不让她发觉，也并没有只传一半法力给商洙，而是传给了他自己全部的法力。它让商洙替他保守秘密，自己慢悠悠走远，放任毒性发作，最终倒下。

商洙耗费一半法力闯入结界，他本可以仅用一半，可是却将剩下的一半也用来救性命危急的她，连一分也未给自己留下。

这些，他到现在才告诉她。

他从来都很大度，连她也自愧不如。

“为什么？”

因为从遇到她的第一眼起，他便觉得，少女该是从九重天坠落人间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黝黑的眸子认真地看着她，“成仙，一定要成仙。”

就当是为了我。

这是最后的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知晓。

空气寂静下来，许久，一道淡淡的声音终于轻飘飘响起。

“我答应你。”

*

她轻拍着他的肩，慢悠悠哼唱起没有旋律的曲。他闭上眼枕在她腿畔，面容安详，还像熟睡过去一样。

盛放的莲花池岸空荡许多，荷叶倾翻，菡萏失色。便是再明媚的阳光洒下，照亮的，不过是颓暗一角。

一整夜过去，歌儿停了，眼睛也熬红了。

少女的眼神空洞而虚无，精神恹恹的，坐了那么久，连动一下都不曾舍得。

“这就是你爱慕的女子，为何此刻她怀里抱着的会是另一个男人？”

莲池对岸，耶律柔捏着帕子轻轻咳嗽几声，撑着琨灵伞悠悠看了眼身侧脸色阴翳的男子，叹了声气，不再多言。

琨灵伞下，她不会发现他们，自然也不知他们看到了这一幕。

他眉头深深的蹙起，脸色沉冷，“原来她竟是这样的人，若没有母后，只怕孩儿还会继续被她蒙蔽下去。”

“迷途知返已是万幸，既然这里没有值得留恋的，便早日同我回到赤涂。男儿不该沉溺于没用的情爱，待你登上王座，世上什么样的美人儿不可得到。”

为何身边总会有他的存在，为何总是为他四处奔波。

她心底，或许早已住进另一个人。

“孩儿，全听母后安排。”

离去时，少女犹在痴痴地看着那熟睡的男子，那目光太过宁静，叫时光都慢下来，刻入风景，凝成永远二字。

*

白清微带着商洙以及他拟好的诏书回到京都，国师楚敕玄为证，向朝中诸多要员宣布商洙的死讯，以及皇位将由十六皇子商爻继承之要事。

葬礼期间，举国停朝七日。

这个消息的到来，无异于搅动了京都原本勉强均衡的局势。

那商爻还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披麻戴孝却位于首列，本该稳重庄持，竟是如坐针毡，湿汗连连，整日神思不属，幽幽盯着灵堂上的棺椁，不知在想什么。

消息不久便传遍宫中，很快为偏居一隅的太后所知晓，当日午时便匆匆赶了过来，迈进门不久，便率先朝白清微直冲而去。

她重重抬掌，还不待她反应，便落下一道清脆的巴掌。

“一定是你这个小蹄子害死的先皇，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乌莲已经完全被怒气冲昏了头脑，按住她的肩疯狂摇晃，白清微感到脸颊火辣辣的痛，却不知说什么好，心中愧疚万千，只能沉默。

“禀太后，此事与白姑娘并无干系，我与她找到陛下之时，陛下便已病入膏肓，无力回天。”

哪怕国师将当日真相告知，她也依旧不肯相信。

“不可能！什么妖什么鬼，一定是你们沆瀣一气，早早便串通好的，你们都想骗我，这诏书我绝不会认！”

她恨恨瞪了一眼白清微，随后转身扑上前去，将商爻使劲拽下席位，大声怒斥道：“好歹毒的心，好卑鄙的手段，是你害死了我的洙儿，你想做皇帝，除非我撞死在先帝的灵前！”

话落，便作势要往那棺椁撞去，商爻吓的霎时白了脸，呆呆地立在原地，双腿都颤个不停。

宫人们纷纷去拦，却不想太后的脑袋还没磕到棺材角，就被人先一步推飞了去。乌莲跌倒在地上，显然摔得不轻，奢丽的宝钗掉散一地，完全失了形象。

“太后疯了，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将她拉下去，以后都别再放出来，祸乱宫闱！”

四皇子夜云厉目扫了眼那群宫人，见他们犹犹豫豫没有动作，便自己拉起她的衣袖往外拽去。

这举动粗鲁无比，完全没有半分敬意，乌莲尊贵了一辈子，哪曾遇到这样的场面。懵了片刻，也顾不得形象，挣扎着用指甲扒住地面，但力气怎比得过他，不过是徒劳之功，连指甲都翘翻了壳。

就在这时，太上皇也忽然到来，高声说道：“我看谁敢！”

商墨的身子已大不如前，杵着个拐杖走进来，但所有人都没想到，便是他亲自到场，也震慑不住这夜云半点。

“太上皇不知，太后疯了，儿臣此举全是在为太后的颜面考虑，不让她丢了皇家的脸，只不过一不小心就冒然激进了些。”

夜云手依旧拉在太后袖边，完全没有要放开的打算。

商墨气得咳嗽起来，不断用拐杖敲击地砖，恼恨道：“你这个孽障、没心肝的狗东西！当初我真是瞎了眼，应当将你和你娘那个下贱东西一起投到井里活活溺死！”

“是啊，当初父皇您真该溺死我，不然，孩儿也不能好好站在这里。”夜云冷笑一声，态度更加恶劣，简直反了天去。

四皇子的母亲，宫里上下全都知晓，是个连妃位也没有，地位最下等的低贱宫女。她痴心妄想，一夕爬上龙床就以为能够飞黄腾达，结果没想到诞下皇子不久，就被活活杖毙而死。

所有人都在暗地里嘲笑他。可叹他满腔才华却偏偏要为一个愚不可及的庸才让步，只能做几十年的纨绔废物，叫世人都厌如野犬。

“不论是谁，都不能违背祖先定下的祖训，若您非要扰乱葬礼，破坏商爻的继位，那就休怪孩儿不得不大义灭亲。”夜云看着他二人，目光中已浮现杀意。

“你这逆子，竟然敢这样对我说话！”

商墨还要说话，那沉默良久的商爻忽然站起身，高声命令左右道：“四哥说的没错，太后疯了，先帝也已年迈，还不快快将先帝和太后送回去好生安养，以后没有朕的御令，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扰。”

“你，你……”商墨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宫人来请，只得怄着气，不情不愿的与乌莲一道被送出宫门。

“至于你，白姑娘，还请等到先皇葬礼结束后，前去九枢台与诸位皇子一道验明字迹真伪，再行商爻的继位大典。”

夜云将目光落到那白衣少女身上，她静静地站在那没有作答，仿若一具行尸走肉。

*

商洙落葬那日，白清微遵照指令，带着他留下的血诏去往九枢台，然还未赶到地方，半道忽而被一群士兵团团包围。

她循声望去，隐约瞧见一位和自己穿的一模一样的女子正站在那为首的军领前，指着她颠倒黑白道：“官爷，我瞧得清清楚楚，她就是假扮我祸乱京城，残害数十名百姓的泥妖。”

同样的一场戏再次上演，只不过换了对象。

那人她记得，正是番达。

他不发一言，甚至没有多过问一句，就草草命侍从将她押走。

白清微就这样被关到了镇妖塔之中，她本以为身正不怕影斜，但是没想到证词送上去后，官吏却始终没有过来审问详由。

那女子的势力，恐怕已经渗透进了九枢台。

几日后，官吏突然带进来一对男女，说是要见她。她隔着妖狱望去，没想到来的居然是师兄和一位眉眼都像极了她的女子。

她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娇嗔道：“夫君你看，就是她伪装成了我，还非说这一切都是假的，你相信我，还是相信她？”

他目光投来，只淡淡扫了她一眼便立即收回，眼底全是浓浓的厌恶。转头看另一人时却满是温柔，笑着对那女子说道：“我自然是相信你了。”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白清微忽然有些无语。

这女子费尽心机将她关到这里，不会只是为了在她眼前表演媚眼如丝，郎情妾意的大戏吧。

思量片刻，决定眼不见为净，索性闭上眼，倚着墙慢悠悠酝酿睡意。

“你的伪装那么拙劣，居然也妄想骗过我。”

那男子忽然蹲下身，狠狠拉住她的手腕，从上面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疯子！

白清微猛然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腕侧产生的小块伤口。再抬首，他似笑非笑地站在那，轻轻逝去唇角血迹。

顾不上腕骨间的灼痛，连眼泪都还没来得及落下，只着急地不停喊道：“师兄，师兄……”

又唤了好几声，可他却始终都没有理睬，转身与那女子越走越远。

是他，他一定会被那女子利用，她得尽快想办法逃出这里。

镇妖塔内的禁制太强无法立刻突破，只有继续修炼，等待时机到来也许可以全力一试。

在房内踱步许久，白清微终于冷静下来，专心打坐，全心全意再次破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