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沣见到甘婧,立刻分享了冯锐在学校发生的事情,“很酷的反击。”
言以明和甘婧只在言沣嘴里听说过冯锐,但她们脑子里能勾勒出冯锐的样子。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甘婧说。
她最后悔的就是小时候没有对压迫反击,所以如今满腔愤怒。人一定要在被侵犯的时候奋力反击,否则多年之后,既得利益者老去,她们会用年老的身体道德绑架你,企图让你忘记过去。
可是,受害者怎么可能忘记过去?
受害者想要铭记过去,加害者想要掩盖过去,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所以,一定要让加害者变成受害者,这样……谁也不会想要掩盖过去了。
甘婧小时候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她心疼所有人,唯独牺牲了自己。甘婧从未当过孩子,她从小被迫成为了大人。
她是母亲的出气筒,是父亲的仆人,是哥哥的垫脚石。
她从有记忆起就小心翼翼地活着。
她需要听从母亲的指令,经受父亲的暴怒,对着哥哥低三下四,只有这样,她才会产生安全的感觉。
母亲喜欢看到她在哥哥面前做低伏小。
甘婧敏锐地发觉了。
为了能过安静的生活,在中学的时候,她奉承哥哥,努力做一个令人发笑的人,这是她当时的生存之道。
甘婧不能比哥哥花的钱多,买东西一定要仔细观察哥哥花了多少钱,务必要把自己的消费压缩到更低的范围。
否则,哥哥不开心,母亲就会对甘婧进行惩罚,甘婧会受苦。
这是一种以性别为主构建的阶级,母亲充当了监工。被人为决定的低下的性别不能“以下犯上”,否则,就要给她点颜色瞧瞧了。
甘婧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大概是从她手里有钱开始。
钱,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拥有钱,就暂时拥有了尊严。
有钱后,甘婧逃离了那个把她当黑仆的家庭,过起了安静的日子,没有突如其来的暴怒,没有时刻盯着她的眼睛,没有“主子”。她努力补偿自己,去吃自己喜欢的美食,去旅游,去自己选择……
甘婧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她像是飞出电笼的快乐小鸟,自由自在地接触世界。
此后,甘婧遇到过很多饱受轻女重男苦痛的女人们。
原来村子之外,也是这样。
与此同时,甘婧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
原来轻女重男并不是只有她经历的那一种。
它以多种形式出现。有时是表面上的重女轻男,嘴上说最爱女儿,给女儿打扮的美美的,实际上的权力和财产全部是男儿的。有时是令人震惊的……独生女家庭暗藏的轻女重男,幻想的男儿,近亲的男儿……
甘婧大开眼界,一方面因为不是只有自己一人痛苦而快乐,一方面又心疼女人,最后生出了愤怒和戾气。
女人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虽然甘婧离开了家,但是她的家庭并不想放过她……因为甘婧还没嫁人。
“你要放宽心,你心太窄了。”甘婧的家人说,“一家人就不能好好的吗?”
心太窄?
甘婧轻蔑地笑了,她保护自己作为女性的权力,反抗轻女重男的恶行就是心太窄。正如女性上台发声会被说视角窄,呵,谁叫了。
一家人的好,建立在女人的身体上……甘婧不想被吸血了,可她不让别人吸血,别人就不好了,这怨谁呢?
甘婧知道,别人也知道。
甘婧说出来了,别人不高兴了。
可她一定要说,必须说。如果她这样挣扎出来的人不说,那那些正在经历苦痛的人怎么说?甘婧小时候特别希望能有一个大人理解自己,知道自己正在遭受轻女重男,如今,她就是那个大人,她长成了小时候期待的模样。
甘婧拉黑了她们,她不想影响自己的心情。人是很难改变的,人只有自己想改变的时候才有可能改变。
可是她们像家被打了的蜜蜂一样骚扰甘婧,甘婧感到了恐怖,危险和窒息。
她甚至想着,如果真的活不下去,那就带着全家离开人间。
甘婧永远不会妥协。
可她内心又充满了愤怒,过去她太听话,太善解人意了,甘婧真的羡慕冯锐,她当时就反抗了。
真好。
“我当初要是这么勇敢就好了。”甘婧补充道,“人啊,不能亏待自己,不然会内耗。”
“傻子才亏待自己。”言沣从不亏待自己,她是个直性子,不服就打。
言以明打开电视机,上面播放的是《Suffragette》。
甘婧被电影吸引,“跪下去比站起来容易多了,可是跪久了膝盖疼,心里也不舒服。还是站着好。”
言以明在跑步机上运动,她每天跑二十多分钟,“跑起来更好。”
甘婧的心情有些低沉,最近接触了家里,尽管反击了一下,可依然被消耗了大量能量。
“那我一会也跑几分钟。”甘婧想让自己精神起来,她要保持活力。
僖跃回到南方后,时常做梦。
她梦到自己小时候,那个时候她过得不开心,想死。她总是来到小溪边,看着水中的自己,要是合二为一,是不是就能解脱了……那个时候母亲会痛哭流涕,后悔自己轻女重男,父亲和弟弟会为自己卑劣的行径愧疚一辈子。
水波开始荡漾,僖跃分不清楚是自己晕还是水晕。
水中的人脸变成了母亲,“僖跃,你怎么不听话,好好的一个家被你拆散了,你为什么不能放下过去!”
“我不要,我一辈子不会忘记过去的。当时我那么痛苦,那么无助,你们为什么还要欺负我!”僖跃尖叫。
“僖跃!你精神有问题,我们没你想的那么坏,是你精神不正常误解我们,这个家里只有你是搅屎棍,所有人都活得好好的,只有你,只有你挑事!你安分点大家都好过。”母亲说。
“你开心吗?如果你开心,那你为什么一直对着我抱怨?”僖跃泪流满面,“如果不是心疼你,我怎么会得病?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僖跃,下来,只要你下来,我们还是一家人,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弄成这样让别人看笑话,快下来,到时候妈给你找个好男人,风风光光地嫁人,好不好?到时候我们多要些彩礼,留着给你弟娶媳妇。”水中的母亲露出和蔼的笑容,她张开双臂引诱僖跃,“快啊,快来。”
僖跃擦干眼泪,“好男人?你经历了这么多竟然还如此天真。世界上没有好男人,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我改变不了你,你也改变不了我。”
“还有,就算我死了,你们也不会伤心,你们只会到处讹钱,再把我卖掉,我要活着,我要活得比你们都好。”
水中的脸庞变得狰狞且怨恨,母亲消失了。
画面一转,僖跃看到了巫烽,她朝着巫烽跑去,“啊,她怎么……”
巫烽的肚子大了。
“我怀孕了。”巫烽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孩子马上就要生出来了,到时候你做孩子的干妈好不好?”
“怎么会?”僖跃有些六神无主。
“我不能在你的旅馆旁边开洗衣房了,孩子出生后没人带,我得照顾孩子。”巫烽笑着说,“孩子是最重要的,养不好一辈子就毁了。”
“你呢?你的一辈子呢?”僖跃声音颤抖。
“母亲总要牺牲的。”巫烽说。
母亲的声音再次传来,“你看,大家都这么过的,你不要反抗了,跟大家一起,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不生孩子将来谁给你养老?别被乱七八糟的网络言论骗了,安安分分地做个女人。”
“你不去挣钱,老公也不看孩子,就你这种又穷又没爱的家庭生什么孩子?你是脑子不好使了还是咋地?你觉得你很伟大吗?我真是服了,还以为你足够清醒呢,没想到也是一个喜欢感动自己的蠢货。”僖跃破口大骂。
巫烽的表情裂开。
“别说孩子的未来了,就说你自己。你生孩子的时候自己能决定生产方式还是别的女人用生命帮你争取的呢。你去哪坐月子?有没有人在你元气大伤的时候给你做饭?你有多少钱保护自己?”
“什么准备也没有,什么靠山也没有,像个脑残一样去撞墙!真是……你去演智障都是本色出演。”
巫烽的脸变成了母亲的,肚子也变小了,“僖跃,你真是伶牙俐齿,不听教诲,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僖跃了然,“原来是在刷业绩,怪不得。我后悔的事情多了去了,但是这件事情我永不后悔。”
母亲又换了表情,“跃跃,妈妈怎么会害你呢?妈妈最爱你了,妈妈老了,不能一辈子保护你,妈妈只想看着你有自己的孩子,这样妈妈才能安心。”
“你安的什么心?”僖跃拒绝,“你最爱的人不是我。骗我是没用的,我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子了,我不需要你了。”
“僖跃,你就是要这样伤妈妈的心吗?”
僖跃有些不忍,但是她……她猛然朝后看去,“啊!你是……”
僖跃的身后是年幼的僖跃。
年幼的喜悦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僖跃和母亲,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僖跃想起来,在很小的时候,某次弟弟打了她,她向妈妈告状,可妈妈却厌恶地说,“打你怎么了?你怎么不去死。”
多么恶毒的话,却是僖跃的家常便饭。
尽管她早有准备,却还是为这意料之中的伤害哭泣。
弟弟在一旁嘻嘻哈哈,他得意于母亲的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