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的李大夫一大早就被断断续续的敲门声吵醒,他打着呵欠打开了门,看到站在门口的年轻人,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我当是谁,小钟回来了呀!怎么破相了,跟哪个打架的?”
钟子林小心地摸了下发青的左脸,一碰就疼:“嘶——别说了,李叔都不心疼我,就晓得笑我。”
“哎,怎么这样说话,进来李叔给你贴个药膏。”
贴完了之后清清凉凉的,可算不是火辣辣的疼了。李大夫捋了一把胡子:“所以到底是干什么去了?小娃娃年纪轻轻就爱打架啊。”
“才不是!”
“那是咋了?走路摔的?可别诓我李老爷子,哪有摔成这个样子的?”
还不是那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六妹妹!钟子林心有余悸,我不就让她看了下黑将军,她就一拳头过来,差点没打他个四脚朝天!
怪不得书上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他心中想道:这也太凶了,以后跟她相处可得小心点。
那竹林里的一盘棋下了半月,最终以对方一颗白子定胜负,苏绾输了迅速收尾。她的好胜心不强,也不在意输赢,只是对这位应先生愈发好奇。
苏绾暗想:如此性情,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都叫他应先生,他的名字又是什么呢?似乎也没人知道。
她这样想着,也便写了下来。这该是最后一个问题了,问问名字总是不亏的。
“哎哎哎,小六——”江听雨抓着她的袖子摇啊摇,羞涩道:“你问问他能不能见面嘛,不然他又不知这棋是咱们下的,不是白费力气了?”
苏绾犹豫,“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钟无媚道:“都来了半个月了,总不能一点好都没捞着,空着手回去吧?”
苏绾心想那倒也是,便不再纠结,提笔认真写下:仰君甚久,君可一见?
第二天下了一早上的雨,雨停后再来到竹林,山风清爽,低垂的叶尖上水光明灭,天地间一片静谧。
苏绾走入红亭,拿起桌上的纸,上面多出一行清新飘逸的字:正阳朔日,巳时初,竹中亭,会吾友。
三人面面相觑,都说应先生是个深居简出的隐士,不爱与人往来,没想到竟答应得这么快。
钟无媚推了下江听雨,“那你去不去?”
“我不敢啊,”江听雨这时却叶公好龙起来了,紧咬下唇,既期待又害怕,“棋是小六陪他下的,字也是小六写的,万一他问起我却答不上来,露馅了怎么办?”
钟无媚觉得她大惊小怪,“这有什么?让小六教你几招,先应对着。就算露馅了,他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要为难你一个小女子?”
苏绾也觉得不去可惜,附和道:“对啊,你也说他深居简出,说不定这上唯一一次单独见面的机会了,倒不如去见见。”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江听雨虽仍有些犹豫,心里却已经动摇了。晚上睡觉时,她忽然坚定道:“我想好了,我要去。”
可事情的发展却不遂人愿,或许是这几日心情起伏太大,江听雨夜里紧张得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竟着了凉,第二天一早起了烧,人都起不来。
钟无媚守在床边照顾她,苏绾则去医馆让大夫开药,回来便到伙房煎上,两人都手忙脚乱,丝毫记不起赴会一事。
江听雨喝了药,昏睡几个时辰,中途迷迷糊糊地醒来,道:“我,我还没去竹林……”
“你还惦记这个做什么,”钟无媚沾湿新帕子,换下她额头上那条,没好气道:“都病成什么样了,去了也只能说胡话。”
江听雨不吱声了,委屈地扁着嘴,眼里渐渐浮现几点泪花。
苏绾最看不得她这样,细声安慰她:“没事没事,我待会儿替你去跟他说一声,就说你病得厉害,换个日子见面。”
“小六,你最好了。”江听雨感激地看着她,苏绾替她掖好被角,让她安心休息,便立即出门去。
走到街上,苏绾抬头望天,见日头正盛,心想恐怕已经误了时辰。脚下越来越快,到最后在大街上跑起来,她身形瘦小,在人群中灵活穿梭。
到转角处忽然闪出一个人影,苏绾躲闪不及,撞上对方半个肩膀,她连连弯腰道歉。
那人笑道:“不碍事,也是我眼慢。”
苏绾这才抬头看去,那是个身量苗条的黄衫少女,梳双平髻,怀里捧着个锦木盒子,虽作侍女打扮,却是衣饰精美,花颜月貌。
“苑秋姐姐,快些——要走了。”
苏绾闻声回头,见十余步开外停着一辆马车,另一个相同衣饰的侍女正朝这边招手,她身前站立的男子身姿笔挺,宛如青松,背对着苏绾看不清面容,只见微风拂过时,衣袖上的暗色竹纹起起伏伏。
苏绾想那应当是她们的主子。
苑秋朝着她笑了下,抱着木盒匆匆走去。
青衫男子与身旁侍女说了几句,转过身来,苏绾看清了他的面容,心中一震,吃惊地睁大眼睛,像根木桩子般钉在原地。
是那天在九碗斋见到的那人。
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状况,待苑秋行至马前,他便上了马车。
苑秋跟着进了车厢,放置好木盒便退出来,靠着另一个小侍女坐在车板子上。
马车快要驶出长街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见苏绾仍站在原地,看不清是何表情,她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苑秋。”帘子后有人唤她。
苑秋赶忙应声:“公子有何吩咐?”
“去跟着你撞上那人,看看她是何人,去何地,做何事。”
苑秋应声称是,也不勒停马儿,扭身利落跳下马车,往来时路追去。
苏绾愣神半天,总归还记得要紧事,匆匆赶到竹林,亭子里果然空无一人,桌上的东西没多一样,也没少一件。
青瓷纸上未添一字,被早晨的雾气湿润,软塌塌地粘在桌上。
她泄气地瘫坐在石墩上,等了一会儿,把纸拿起来迎风晾干,对折放入怀中,最后看一眼这潇潇竹海,转身慢慢回去了。
苏绾没能见到应先生,心中有些遗憾,不过很快就抛在脑后了。
倒是江听雨伤心了好几日,二哥钟子郁看不下去她这副样子,把她叫到房里,悄悄塞给她一些铜钱让她去买零嘴吃,她才高兴起来。
惊蛰已至,沥城的三月跟晴字八竿子打不着一点关系,可谓是淫雨霏霏,连月不开。绵绵不断的雨滴打在青瓦上,落在树叶间,沙沙作响,天又总是阴沉沉的,惹得人的心情也高涨不起来。
钟少轩的那批家具已经做完了,今天午后人家就会上门取货,所以早上他也清闲下来了。
但是他心里一直堵着一件事。
钟子林在回春堂打杂活,平时就跟着李大夫晾晒整理草药,虽然年纪小阅历浅,但是贵在勤奋听话,说话又让长辈喜欢,所以王掌柜这次去京城购进药材也带着他去见见世面。
这次王掌柜回来,悄悄到钟少轩这里,说是在京城碰到一些人,四处打听十年前被拐卖的一对兄弟,弟弟那时候是七岁,哥哥是十岁。
钟子林今年虚岁十七,钟子郁则是二十,算起来倒是完全符合。
两兄弟当年被人贩子拐到沥城,那时两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脏得看不清脸,又瘦又小的被关在铁笼子里。
沥城人心善,也没有人把他们买下去干重活,当然很多人根本没有钱买,富人也对这种行为不齿。
钟少轩带着年幼的钟无媚路过,她好奇地跑上去跟他们说话,钟子郁一声不吭,反倒是钟子林活泼得很,抓着笼子的铁条,眼睛发亮地跟她聊起来。
钟无媚回来抓住她哥哥的衣角:“哥,他们好可怜啊,他们是被人抓来这里的,跟我们一样见不到爹娘。”
钟少轩摸摸她的脑袋,最终还是买下了他们。这两个小孩太多天没人理会了,人贩子也不挑剔价钱。
或许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几个孩子相伴着长大,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在这十年间,钟子郁和钟子林也曾想回去寻找父母,但是沥城跟京城相隔实在太远,一个南一个北,他们又没有什么钱,支撑不了两个人到京城去。
这次钟子林跟王掌柜去,钟少轩也知道他其实是抱有期待的。王掌柜说这寻孩子的人背景太过特殊,据说还说品阶不低的官员,不方便宣扬,是真是假倒无从考证。
钟少轩沉沉地叹了口气,心道:此事不能马虎,待他打探清楚了再说吧。
正想着,外头有人叫道:“大哥在么?”
“在的,”钟少轩理好心绪,“什么事,小六?”
苏绾在门框边伸出脑袋,上头用绿带子绑住的螺髻晃了一下,她说:“有人来取货了。”
钟少轩收敛心神,带着她出去。
院子里站着一个高瘦的中年人,八字须,丹凤眼,身上是织金的黛青色长衫,一副精明干练的样子,后面带了快二十个家仆,看样子是个管家。
钟少轩与他清点了货,他便抬手让家仆把东西搬上车运回去了。
钟少轩问道:“小五去哪里了?”
他知道江听雨那点小心思,家具做好前她不断哀求,让他到时候带她一块儿去芜竹居。
苏绾恨铁不成钢:“她跟无媚到西市玩去了,还没回来。”
“那就算了吧,”钟少轩无奈道:“小六与我同去收账吧,一个人在家未免无聊。”
苏绾愣了一下,心想反正也是无事,倒不如跟着去,说不定还能看见那位应先生,也就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