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黄昏,苏绾放下纸笔回家。
夜晚又下起倾盆大雨,钟家庭院里积水急涨,快要淹过台阶。沥城的雨总是下不完的。
苏绾打开窗子,夹杂着冰凉雨水的风刮了进来,黑沉沉的天幕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映出远处起起伏伏的山的轮廓。
钟无媚午时后就去了柳家,现在还没回来,也不见有人来传话。
苏绾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心神不宁。
钟少轩坐在堂上,借着一盏昏暗油灯,可见脸上掩饰不住的担忧。江听雨急得要哭出来,苏绾握着她的手细声安慰:“可能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没事的啊……”
忍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钟子林猛地站起来,回屋里找了把伞出来:“我去找找小四。”
钟少轩起身道:“我们一起去。”
说话间,虚掩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钟无媚正收了伞走进来。她浑身湿透,几络头发粘在苍白的脸上,鞋子和裙摆上沾满污泥。
她站在堂中,慢慢抬头看着他们。原本三个女孩子就她最活泼,现在眼里却一点光都没有。
她嘴唇颤抖了几下,才说得出话来:“柳夫人走了。”
一时间满屋寂然,空气中流转着浓重的哀伤。
钟无媚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今天早上还好好的,粥都多喝了一点……晚上就不行了,一直呕血,她吐了好多好多血。柳昀背着她去看大夫,我给他们打伞,到了医馆,她已经……我……”
钟少轩上前几步,将她紧紧搂入怀中。钟无媚在他怀里哇哇大哭,险些要顺不过气来。
两人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他自然知晓她的悲痛,甚是心疼,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不是你的错。”
晚上睡觉时,苏绾悄悄转过身去看看钟无媚,发现她眼睛还睁着,眼泪不断滑落眼角,没入鬓发。
苏绾心中叹息,下床取来一条手帕,浸了水替她敷上,轻声哄着她:“没事了啊,好好睡一觉,过阵子就好了。”
“对啊,”江听雨也掀被坐起,低声道:“你不要哭了嘛,我听老人们说生死是由上天决定的,人说的不算,我们也是没办法。”
她前两天跟钟无媚闹别扭,互不搭理,现下见她伤心成这样,早把那些事抛到九霄云外,只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安慰她。
“我没什么事,”钟无媚哽咽着说:“我就是担心柳昀,他一直想治好柳夫人……我怕他想不开。柳夫人临走前拉着我们的手,说我跟他要好好的,我不能在这个关头离开他。”
苏绾也不知如何安慰她了,侧过身环抱她,轻声细语地哄她入睡。钟无媚哭累了,慢慢阖上眼皮。
苏绾却睡不着,她在黑暗中睁开双眼,思绪飘远。这是她穿越后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说不上害怕,只是想到了自己的过去。短短半年,恍若隔世。
十四岁的她茫茫然地想:我原来也是死了的,为什么又到了沥城呢?又为了什么在这里活下去呢?
她如此胡思乱想着,半夜才睡着,第二天起迟了,险些耽误去芜竹居读书。
应桓仍在书房里练字,落笔不缓不急,时不时抬头纠正她的读音。他今日眼睛似乎有所好转,摘了缚眼的白布,眼珠黑沉无光,看久了有些瘆人。
这对苏绾来说有些罕见,总忍不住偷偷看他。
她今早急着出门,没来得及吃点东西,此刻腹中空空,有些难受。她念书的声音愈来愈小,直至应桓都有所察觉,“累了?”
“我不累,先生。”她话音刚落,肚子便咕咕叫了一声,苏绾揉揉腹部,神色甚是窘迫。
应桓自然听到了,朝她的方向看去:“用过早膳了吗?”
苏绾心知瞒不过他,如实说没有,他问道:“有什么想吃的?我让苑秋去做些。”
苏绾心中震了下,又用那种感激不尽的目光看着他,“什么都可以,我不挑这个,谢谢先生。”
应桓搁下笔唤来苑秋,让她去准备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茶水。
苑秋很快端来两盘糕点一壶清茶,那糕点模样精致,由薄薄九层叠成,四白四绿,表层是很新鲜的翠色,点缀一片沾着露珠的薄荷叶。
她笑道:“新时令的九重糕,味道不错,尝尝看。”
苏绾向她道了谢,仔细净过手,拿起一块慢慢地吃。她吃东西非常认真,小口小口地咬着,嚼着,品尝着这从未见过的精致吃食,滋味清甜软糯,恰到好处。
她的眼睛渐渐发亮,像一只吃着自己珍藏多年的橡子的松鼠。
应桓看她了一会儿,倒了一杯茶,然后推至她面前。
苏绾会意,拿起来慢慢喝了,清甜的糕点配上温热醇厚的茶水,让她的胃都舒服了不少。
用过糕点,应桓也不即刻催她念书,苏绾托腮发着呆,须臾,鼓起勇气问道:“先生,人死后还可以复生吗?”
她今日频频走神,此刻忽然说到生与死,应桓并不过问缘由,神色淡淡:“不能。”
“真的没有吗?万一……”苏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她总感觉应桓不同于常人,说不定真见过些什么。
他闻言,抬眼看了她一眼,“你见过?”
“……没有。”
苏绾最终还是退缩了。她心中雪亮,这个世界有着古老的根深蒂固的思想,妄议鬼神之事不会为世人所容,即使是应桓,也不一定能理解她所说。
她心里装着太多事,念书时明显心不在焉,断断续续读错了许多字,最后不得不停下来,抬头却见应桓不知何时停了笔,安静地注视着自己。
苏绾一下子捏紧书页,她分不清他神色中是何种情绪,下意识觉得自己犯错了,忐忑不安。
没想到他说道:“心中藏着什么事吗?可以跟我说说。”
苏绾一下子抬头看向他,竟忘了原先要说什么,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没什么事,只是我有个朋友,他母亲昨天过逝了,我……就是觉得太突然了,天理无常。”
应桓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还记得是什么意思吗?”
苏绾点点头,这一句前天刚学过,意思大概是世间万物,自生之时便开始慢慢走向死亡,反之亦然,死亡也意味着生的开端。
“生即是死,死亦是生,是过客或是归人,或许并非你心中想的那样。走到今日这个局面非你所愿,但既然来了,不如安心。”
苏绾觉得应桓真是个怪人,他似乎真的能洞察人心,你只需跟他交谈几句,即使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他也能察觉你心中所想。这也是她总有些怕他的缘由。
应桓见她不说话,想要反驳又不敢的模样,轻轻笑道:“这么想回去,这里没有你喜欢的东西吗?”
“……”苏绾闻言愣住,嘴唇动了下,最终也没能说出违心的话。
苏绾向苑秋告了几天假,跟着哥哥姐姐去柳家帮忙处理后事。
柳夫人下葬那天下着蒙蒙细雨,清早抬出城郊,棺材放下去,黄土一盖,柳家母子便一个地下一个地上。
除去钟家几人,再无旁人来送葬。
柳昀一动不动地跪在坟前,瘦削的背像块灰暗沉重的铁板,许久没起来。钟少轩劝解无果,站在旁边无声叹息。
钟无媚轻声道:“大哥回去吧,我在这里陪陪他就好了。”
钟少轩的目光两人之间转一圈,点点头。苏绾跟着他回去,忍不住回头看看他们。
钟无媚在柳昀身旁跪下,两人都没有说话。
钟无媚是贫家女,柳昀为富家子,原先一个住近乎贫民窟的城南,一个在遍布高门大屋的北巷,论身份是天壤之别。
但是在这一刻,他们的背影靠得很近,地上的影子也紧紧挨在一起,残阳如血,余晖落到他们身上,这两个再平凡不过的人好像也在发光。
苏绾莫名地冒出一个想法:看起来再相配不过了。
再去芜竹居的那天,苏绾打着伞匆匆走过乡间泥泞的小路,路旁栽满梨树,她偶一抬头,瞥见簇拥在枝头的雪白梨花,被雨水洗净,透着清新的春意。
她心中一动,驻足停留。
应桓眼睛不好时只能待在房中,从不出去走动,窗子也鲜少开。
苏绾忽然意识到,那他岂不是错过了很多个春时?
像一株高大静默的望水檀,春长不发芽,立夏始生叶,从不知春。
她如此想着,抬手折下两枝梨花。
她走进书房时应桓还未来,便把梨花插在桌角的白釉春瓶中,又拿过砚台,倒了些清水磨墨。
桌上摆着应桓写过的澄心堂纸,苏绾看了两眼,心中忽然有了个想法。她拿过一张纸铺开,用镇石压住,执笔蘸墨,闭上眼睛摸索着写起来。
视线一片黑暗,落笔很快变得不确定,她记不住上一笔终点在哪儿,也不知力道控制得如何,写了几个字,终于放弃。
睁眼一看,果然歪歪扭扭,大小都不一样。
苏绾拿过应桓写的一张,凑在一起对比,他的字端正平稳,疏密匀称,外廓与力度控制得几近完美。
这时,外头传来声响,应桓走入房中。
苏绾赶紧把自己写的揉成一团,丢入纸篓中,拿起书假模假样地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