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识字的速度很快,应桓才教她半月,她念书已经流利许多,停下的次数也愈来愈少。
“你很聪明,”应桓听她念了半时辰,道:“做的很好。”
与书院里的古板老先生不同,他日常里态度很随和,有进步时并不吝啬夸赞她。
苏绾得了他的夸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腰背都挺直了些,“都是先生教的好。”
应桓淡笑了下,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落到苏绾腰上,一片模糊的豆绿中混杂着一线枯黄。那笛子做了有些时日,表面该是泛黄发皱了,但她似乎很是喜欢,闲暇时总要拿下来吹两下。
“我想让你再学一门乐器,你愿不愿意?”
苏绾吃了一惊,她以为识字已是足够,礼乐一类,普通百姓平时用不上——终日为谋生辛劳,自然无暇去接触这些高雅的东西。
“是什么乐器?”
“箜篌。”
一刻钟后,薛管事指挥几个家仆把一架乌木箜篌抬进来,苏绾看得目瞪口呆,才知应桓这个决定并非临时起意。
那箜篌高至她的腰间,状如半截弓背,中有十六弦,似乎还是崭新的,摆在屋中颇有气势。
苏绾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下,看出这箜篌制作精良,绝非凡品,“好漂亮,先生还会弹箜篌?”
应桓道:“教你的另有其人,你只管认真学。”
苏绾正是憋不住事的年纪,犹豫着问出:“您为什么想让我学这个?”
“我看你笛子吹得很好,在声乐上算得上有天赋,不学些东西可惜了。怎么,你不想学吗?”
苏绾朝他摇摇头,嘴唇动了几下,才鼓起勇气问出口:“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沥城虽地方不大,但学识渊博的人也不少,我看我哥哥教习的那所书塾,里面的学生天资聪颖,书读得很好。东街有几间乐坊,里面的乐师样样精通,我听说半两银子就能让她们上门弹奏。我什么也不会,您为何选择把我留下,还耐心地教我这些东西,万一我学不好……”
她说话期间,应桓拨了几下箜篌的弦丝,垂着眸慢慢地调弦定音,等她渐渐说不下去了,才淡笑道:“我对你很好吗?”
这一句反问把她堵的哑口无言。苏绾的脑子乱作一团,她快速回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反复确认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她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的,几次开口都说不出话来,模样甚是可怜。
应桓看了她一会儿,说道:“我为何要去看外面有什么人?我恰巧需要一个人,苑秋在这时将你带来,我觉得你能胜任,便留下你。你若认为自己能力不足,便自己刻苦些补上,也可以去找苑秋领份工钱回家,明白了吗?”
他的语气近乎温和,苏绾却觉得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紧张又畏惧,听到最后有些神智游离,只飞快点头:“我明白了。”
她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也不敢再问,应桓也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这一遭算是过去了。
正在沉默间,有侍女送来点心茶水,苏绾扭头一看,竟是那天将自己拦在门外的女子。
庄月妍也认出了她,目光落到她身旁的箜篌上,眼神带了点意味深长的鄙夷。
放下茶点,她俯身向应桓行礼:“公子,奴有一事要禀报。”她眉尾一挑,霍然抬手指向苏绾:“此人行径不端,私底下偷东西!”
此话一出,苏绾惊愕抬头,应桓也淡淡地看了过来。
“怎么说?”
“她手脚不干净!前几日奴在街上碰见她,见她背着竹筐鬼鬼祟祟的,便想着跟上去瞧瞧,结果看见她走进竹林,便是公子前些年买下那一片,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挖了好些笋才溜了。”
苏绾脸色一变,她竟不知自己是何时被跟踪的,但偷笋是事实,她没法反驳。
庄月妍见她神色不对,更加笃定,不免得意起来。
“不过也怪不得她,市井小民就是这样,即使读了书也去不掉一身恶习。只是这样的人本性难改,要是以后偷到公子那儿去怎么办?”
她言辞凿凿,掷地有声:“公子可万万不能留她!”
应桓看向苏绾:“确有此事?”
苏绾咬着唇点点头,赶紧为自己辩白:“是我前两日说的那个朋友,他母亲病得厉害,我大哥拿家中钱借他,家里余钱不多。我听说以前有人去挖笋,先生也没说什么,我才……”
“公子没说什么,是因为他们来问过了。”庄月妍嗤笑一声,“你问过了么?”
原来如此!苏绾没想到是这样,她满心懊恼,一张脸涨红了。
应桓道:“今日教你的,可还记得?”
“记得,‘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苏绾握在袖中的手紧张得发抖,她后悔不及,头埋得更低,“先生,我知道错了,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的笛子,解下来给我。”
苏绾不明所以,但仍听话照做。
“伸手。”
苏绾伸出手去,被他用竹笛打了下手心,她吃痛地缩回手,脑子全然懵住了。
应桓却不容她退缩,语气平平:“手伸出来。”
苏绾受不住他迫人的视线,慢慢地把手递出去,结结实实地又挨了两下打。他并未减轻力道,打出几道红痕,整个手心又麻又痛。
他把笛子还给她,道:“做了便要罚,下不为例。”
这就没了?苏绾半天没反应过来,呆愣着杵在原地,竟有些不知所措。
庄月妍也惊得上前一步:“公子!她……”
应桓拂袖转身,冷冷道:“都下去。”
她瞬间没声了,满脸不甘地收起一身气焰,低头行礼:“是。”
苏绾跟着她一道出去,在走廊尽头分开时,又狠狠挨她几个白眼。
中午,卿云端了饭在她身旁坐下,低声问道:“是不是你把庄月妍气着了?你看她一直看着你,饭都吃不下,两个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苏绾回头,果然对上一道极其不善的目光,她含糊道:“可能吧。先生很器重她吗?我看她脾气不好,似乎没人敢得罪她。”
庄月妍着黄衫戴金饰,是跟苑秋一样的一等侍女,平日里嚣张跋扈,除了应桓谁也不放在眼里。
苏绾自从到芜竹居来就一直避着她,见了她大老远躲开,所以之前不曾与她发生争执。没想到庄月妍这么讨厌她,不惜偷偷跟踪她,只为到应桓前面告状。
“自然,她可不是我们这种小侍女能比的,”卿云道:“在这除了苑秋和青衡姐姐,也就数她份位最高了。虽说公子对你也特别,但你还是不要跟她争吵的好,公子的心思太难猜。”
“可我觉着,”苏绾拨动两下碗中的米粒,迟疑着说:“先生比较喜欢安静的人?”
“她长得漂亮呀。”卿云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看看这屋里,这城里,有几个能比她好看的。”
苏绾仍是不解其意,卿云见她是真不明白,用一种看孩子似的,欲言又止的目光看着她。苏绾在这漫长的对视中渐渐领会到不得了的东西,她被震惊到了,送到嘴边的饭都忘了吃。
卿云意味深长地总结道:“男人嘛,有哪个不爱美人?”
苏绾只觉精神恍惚,她的某些观念受到了冲击,浑浑噩噩地扒着饭,半晌,又疑惑道:“可我这几天,也没见他们待在一块儿过?”
“这种事怎么能叫我们瞧见,”卿云凑近她耳语:“这可不是我胡诌,我也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无风不起浪啊。”
苏绾不再问了,薛管事命人将箜篌送到她房中,她用过饭便回房去学。
负责教她的人竟是卿云。
她见苏绾惊讶地看着自己,笑道:“怎么,我看起来不像是会这些风雅玩意儿的人?可别小瞧我,我的箜篌可是宫里的娘娘都说好,当初我跟着师傅进宫,太后娘娘隔两天便要传召呢。”
苏绾没想到她还有如此经历,很合时宜地哇了一声。
卿云罕见地露出几分骄傲,她抬起下巴,“我师傅是堂堂三品内廷女史,当年可是教导过德康公主的,公主的箜篌名闻天下,还是我师傅手把手教出来的。”
她沉醉于那段绮丽灿烂的往事,颇有怀念之意,唇角牵起,笑容如明珠般熠熠生辉。
苏绾也被她浓烈的情绪感染,问道:“那你师傅一定非常厉害,他现下也在沥城吗?”
卿云闻言浑身一颤,如梦初醒,微白的嘴唇霎时紧闭,眉间拢起淡淡的哀愁。
她抱着箜篌坐正身体,浅浅叹息:“来吧,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