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嘎——”
几根黑色羽毛徐徐落下。
慕云霏一脚踩上，异物感顿然充斥在脚底。她抬眸一望，数十只乌鸦竟然聚集在一起，站于头顶牌匾边缘扑腾翅膀。
翅膀羽毛打到牌匾，将上面布满灰尘的字迹洗刷干净，露出原本的墨绿底色。
慕云霏瞥见牌匾上的字，紧绷脸色缓和，对背上的倪岁檀说道：“师妹，我们出四方镇了！”
说完，顺道看了一眼身后。小镇道路两旁依旧灰雾缭绕，挂在梁上的红灯笼随风晃动。
此景与来时状况一致。
慕云霏不敢彻底松懈，视线细致扫过身后每一寸土地。待确定灰雾中没有妖物踪影，方才如释重负，歇了一口气。
“那妖物没跟上来，是莲花玉坠拖住了他！”慕云霏浑身又累又痛，完全靠毅力坚持到现在，她庆幸地继续说道，“幸好我身上带了只需念口诀，就能驱使的法器。”
现下死里逃生，仍不能掉以轻心。
慕云霏道：“师妹，我们得再跑远一点，然后找机会联系宗门在凡人界设立的道观。”
宗门招新，会来凡人界寻找有灵根的人，可大张旗鼓的表明修士身份，容易引起凡人恐慌，故而无极宗在凡人界设立道观，打着凡人道士的名义寻找身具灵根的弟子，等找到合适弟子，再把弟子带进修真界修行。
如今有妖物出现在凡人界，她不能光想着快些回修真界，还得把此事上禀宗门，宗门再派人来铲除妖物。
慕云霏说出想法：“四方镇上的妖物，必须喊宗门来处理，否则为祸一方水土百姓。”
一边说着，掂了掂背上的人。
慕云霏托稳倪岁檀：“师妹，你的手能否动弹？若是能动，搂紧我的脖子，别掉下来了。”
想了想，补充道：“掉下来也没事，我会带你安全离开此地。”
倪岁檀闻言，咬咬唇，环住慕云霏脖颈，默默盯着她黑漆漆的后脑勺。
夜风习习，吹动身前之人发丝，倪岁檀脸上扎扎的，不疼，是一种想挠的痒。她垂下眼帘，遮住里面复杂神色，犹豫十几秒，脸枕在身前之人的右肩埋着。
鼻腔里萦绕着淡淡馨香，可馨香并非纯粹，带有一股潮湿的腥咸血味。
倪岁檀圈紧身前之人的脖颈，将脸埋得更重。
慕云霏正专心赶路，脖颈忽然一夹，圈得她差点喘不上气。感受到右肩上多出的重量，慕云霏向右歪头，嘴唇微张，想要说话。
倪岁檀恰好抬脸，眉心与慕云霏微张的嘴唇一擦而过。
这个动作……
慕云霏脸颊微红，若无其事把头转回来。
她回想后厨里发生的事情，诡异的红雾、扭曲的女人、滚地的头颅……算起来，倪岁檀可能第一次接触这等妖兽邪怪。
“师妹，你很怕那妖物吗？”正事当头，慕云霏不想其他，脸颊上微红逐渐消失。
她安慰道：“别怕，有我在。我会护你周全。”
“……”
倪岁檀怔了怔。
过了一会儿，头埋进身前之人的后颈窝。
慕云霏以为安慰有效，抓着时间赶路，然而后颈处衣料倏地黏糊糊贴在她的皮肤上，恰逢四周树林沙沙作响，微风卷过她的上半身，湿漉漉触感像浓墨掉进清水，迅速扩散到上半身。
凉意渗到背心，慕云霏停住脚步。
女主该不会吓哭了吧？
她把背上的人稳稳放下，转身一看，果不其然，倪岁檀脸上挂着两道泪痕。
她第一次历练，看到斩杀妖兽的血腥场面后，也吓了一跳，直到后来接触得多了，才对这种场面逐渐麻木。
慕云霏安慰道：“第一次历练都这样，没关系，哭吧，哭出来会好很多。”
一听到这话，倪岁檀从容表情轰然崩塌，难过的情绪若潮水般涌来，眼眶里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接连从下颌滚落，打湿胸前衣襟。
“师姐。”
“师姐。”
她痴痴叫了两声。
慕云霏耳朵被黑蝎妖兽震伤，听不见倪岁檀说了什么，但她知道，倪岁檀一定很难受。
她张开手臂，抱住眼前的白衣少女。不知怎的，回忆起婴孩啼哭。
慕云霏学着安抚婴孩的娘一样，轻轻拍了拍白衣少女的背。
“师……”
单说出一个字，慕云霏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倪岁檀眼明手捷，在慕云霏即将倒在地上的刹那，恰好接住她。
“师姐？”
倪岁檀把慕云霏平放在地，摇了摇她的肩膀。
慕云霏紧闭双眼，浑身是血，倪岁檀看向她的胸口，那里尚有呼吸时的起伏波动。
她松开捏住慕云霏肩膀的手。
“……”
沉默一阵子，倪岁檀目光幽暗，低声唤道：“师姐。”
她自顾自和晕倒的慕云霏说起话。
“我看到你的衣角在窗外拂过，当时我被店小二下了迷药，正躺在地上，我以为你不会管我。”
“为什么，你要拼上性命，宁愿用身上最后一个护身法器来救我？”
“你本可以自己逃走，哪用受如此重的伤，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说到后面，语气愈发森冷，松开的手重新放回肩膀，手指则向上移动，伸到慕云霏咽喉后停住。
倪岁檀眼尾泛着薄红，怒瞪的眸子氤氲着层层莹光，她表情冰硬，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谁要你来救我！你以为，我会被你的自作多情感动吗？！”
“你挡了我的路。”
“我讨厌你！”
心中莫名生气，倪岁檀吼道：“就算不挡，我也最讨厌你！”
吸吸鼻子，倪岁檀闭眸。
手底是沉沉跳动的脉搏，师姐的脖颈很细，她手掌一拢，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将师姐脆弱的生命折断。
她捏着脖颈，沉下背，戴在耳垂上的鎏金红玛瑙耳坠随这个动作小幅度颠动。
树林萤虫飞舞，点点微光照于身前，将她投在地上的影子拽长。孑然一人的影子，幽暗无声的四周，落寞，凄清，孤寂。
良久后，倪岁檀下唇咬得发白。
她睁开眼，杏眸不再温润，滔天阴郁倾巢而出，深渊般的危险笼罩住人影。
倪岁檀一字一句慢慢道：“师姐，明明我说过，我会杀了你啊。”
……
是夜。
弯月高悬，繁星闪烁。
慕云霏低下头，看到被水洇湿的鞋尖，疑惑似地眨眨眼。
脚边是一汪湖水，慕云霏瞭望湖心，朦胧月影倒映在水面，无边无际的粼粼银光向上波折反射，与头顶浩瀚星空连成一片。
心中扬起无法言喻的冲动，不自觉往前踏入，彼时一阵冷风拂过肌肤，衣摆随之飘动，她感受到凉息，打了个寒噤，并未在意，而是遵循一开始的渴求，把脚踩进水面。
她再往前走，水面没过腰间，浮起一圈一圈涟漪，冰凉浪花渗透布料，寒意即刻上涌，慕云霏心猛地一紧，接着，一只肤色诡白、布满青紫淤点，仿若死人的手赫然伸出！
突如其来的意外，慕云霏惊愕失色，挥手一拍，想要甩开那只手，可那只手早有预料，戛然缩进水中，转而伸出另一只手，这只手瞬间抓住慕云霏腰间布料！
刺骨的水打湿全身衣裳，慕云霏尽力反抗，掀起汹涌浪涛，却敌不过那只力气大得出奇的手，她身体如灌了铅，只得被那只手拽进湖里。
慕云霏强撑着一口气，跟着手臂看向抓她之人，她两手呈鹰爪钩状，打算与此人来一场殊死搏斗，不料看到抓她之人的脸后，眼前所有景物旋转，待脑内恢复清明，她身上居然多出一个人！
白衣少女掀开她的衣裳，半伏于她身上，手指挂着黏稠的绿糊，见她睁开眼，红着鼻尖，对她柔柔一笑。
面前纯善的笑脸与刚才泡涨的鬼脸重叠，慕云霏大脑恍惚一霎，分辨出一件事：
她做梦了。
女主又双叒吓她！
慕云霏嗔倪岁檀一眼。
倪岁檀把指尖上的绿糊均匀摸在慕云霏腰腹处，滴着小水液的长长眼睫盖住眸中神色。
烛焰摇曳，光线金黄，气息交融的距离，面前少女脸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
慕云霏望着倪岁檀红肿的眼眶，鼓着力气坐起身，忍下伤口扯动时的疼痛，大方拍了拍她的肩膀，满不在乎地说出醒后第一句话：“放心，你师姐我活人微死。”
“。”
倪岁檀手指偷偷下按。
“！”
慕云霏脸色涨红，憋住喉咙里的痛叫。
好痛好痛好痛哇！
天知道她好想抱着肚子打滚哀嚎！
倪岁檀擦完最后一处伤口，把慕云霏衣衫拉好，退至一边站着，拿起备好的纸笔，写下现下情况：
“师姐，你放下我之后突然晕倒，我背着你，来到一处距离四方镇很远的地方，恰好遇到一个背柴的樵夫。”
“这个樵夫见我们模样凄惨，说他家隔壁住着一位大夫，能够为你疗伤，我便跟着他，找大夫要来药草敷在你身上。”
“我有炼丹天赋，是没去春盎峰做澄心真君的徒儿，但私底下学了些丹方，了解世间草药的功效作用。找大夫要的那些药草我仔细检查过，没有问题。”
“凡间药草不比修真界，不过至少能止血。等我们回修真界，就找医修给你疗伤。”
慕云霏把字看完，感动道：“师妹，辛苦你了。”
窗户关得死死的，整个屋子密不透风，慕云霏又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第二日了吗？”
倪岁檀写下一句话：“不是。是去客栈的那晚，你醒得快，或许是快筑基的缘故。”
慕云霏悟了：“哦，原来是这样啊。”
倪岁檀拿着笔，准备再写一段话，门口却传来铁链相互敲击的细碎响动。她目光警惕，赶紧放下纸笔，冲到门口，然她的速度到底慢了一步，房门无法拉动分毫。
外面的人锁住房门，得意道：“雕虫小技！你们是逃不出本尊手心的！”
这声音，和先前店小二的声音一模一样！
倪岁檀惊愕。
慕云霏听不见声响，只见倪岁檀面色一变，顿感不妙，猜测道：“出事了？是不是那妖物追上我们了？”
话音刚落，一缕红烟钻过不起眼的细小缝隙，悄悄从后面奔向床上的人。
而慕云霏，毫无觉察。
倪岁檀余光撞见这一幕，立马迈开步子，红烟趁机卷上她的脚，将她定在原地。她张嘴比口型，给慕云霏提示身后危机，脚下的红烟借坡上驴，疾速飞进她耳朵。
倪岁檀骤然弓起的背部停下蠕动，她无力瘫倒在地。
红烟控制住屋里两个少女，门外的店小二舔舔嘴，眼中闪烁着贪婪的红光：“一个人修，一个……，两个不同寻常的精神体，本尊即将饱餐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