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乌泽的猫死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刚好拉断了一根琴弦。
楼上的小男孩还在被他的妈妈疯打,一声声“赔钱货”隔着天花板从楼上传到楼下,扰得她整个人都烦躁。
战前的香港还算风平浪静,只是一战的余波仍旧盘旋在人心之上,而那股风雨欲来的压力,也像一团乌云,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在这样的乌云下,这一整座城都变得人心惶惶,好似随时会走火。
这一点从为人父母的教育方式上就能看出来,他们既战战兢兢,又格外易怒且暴躁。
以至于在这样的环境下,整个香港像是变成了一个格外滑稽的精神分裂患者——有人时时刻刻愁云惨淡、有人在进行报复式的狂欢,还有的人,仿佛游离于世界之外,仍旧按部就班的上班、下班、失业、就业……
农乌泽薄薄地叹出一口气,把小提琴轻轻地放在一边,手指沿着琴弦寸寸抚摸过去。
这么好的琴弦质地,真是可惜了。
她的眼帘掀起来,看向眼前的衣柜,走过去,手指从一套休闲的裤装上停顿了一下,最终从里面抽出一条白色的连衣裙。
裙摆从上向下轻轻撒下,裙身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材,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用两根手指抵在嘴角边,随后缓缓往上,便撑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出门的时候,坏掉的门锁在她白皙漂亮的手腕上蹭出一道伤口,红红的,此刻看着些许妖冶。
她用大拇指按了按,又随意地擦去。
她的猫是被撞死的,但明显的,凶手肇事逃逸了。
至少,应该不会是眼前这个男人……
第一眼看过去,能得知他的得体,随着走近,便能看到他无与伦比的侧脸。
脸部线条过于立体了,因此不太像亚裔,但也不像完全的白人。
倒像是……混血儿……
农乌泽愣了一下,随着她眼里慢慢涌起的诧异,她的脚步跟着缓缓停下。
人流从她的眼前像云一样飘过,她无动于衷地盯着那个靠着车子的男人看。
脸很好看,整个人气质也相当贵气,卷起的袖口又让他看起来有些许落拓不羁,就像那些留洋回来的少爷。
在国外挥霍着富豪爹地的钞票,兜一肚子墨水的同时,又各处泡妞,回了国再套进人模狗样的西装里,做回文质彬彬的少爷。
农乌泽缓缓微笑,踩着井盖的皮鞋重又迈动起来。
他看上去就很年轻,大概不会超过二十二岁,给人彬彬有礼的感觉,只是腕上并没有戴着流行于富家少爷间的欧米茄表。
甚至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
哦,也不是什么都没的,搭着车身的那只手腕上,有一串不明显的牙印子,像是哪只小野猫坏事干狠了留的痕迹,遮在整齐的袖口下。
农乌泽对他浪荡子的印象又深了几分。
她最终站定在他身边时,他正在打一支烟,只是还没有打着,便察觉到身边的动静。
于是头微微偏过来,看到农乌泽的那刹,迟将麦稍稍愣了一瞬。
随后上下打量了她几分钟,最后无声地笑了笑,金属的打火机被塞回了裤袋里。
至于那支没有被点燃的烟,则被他顺手捻在指间。
农乌泽问道:“刚刚那通电话,是你打的吗?”
迟将麦则道:“你就是猫的主人?”
农乌泽点头:“很显然。”
迟将麦点点头,表示自己了解了:“是这样的,我刚刚目睹了这起车祸,如果你需要的话,我愿意去警局配合。”
他说着,又拿下巴点了点一旁路边已经死掉的猫。
农乌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看到了街边横陈着的猫尸,她收回目光,淡淡道:“不用了,不过还是谢谢您,这样小的事情,您却如此上心。”
“不客气,日行一善罢了。”他的嗓音沉,但是很好听,清晰又沉稳,像夏夜的懒风,吹上来闷闷的,像是无端捏了一把你的心脏。
农乌泽不自觉胸口起伏了一下。
他又问:“需要帮忙吗?”
他指的是猫的后事,也许她需要他帮忙搬运尸体。
农乌泽笑:“毕竟是猫不是人,我搬得动。”
闻言,迟将麦的一侧眉毛轻轻挑起。
他转过身,手指轻轻一拉,车门被打开,只是他没有即刻进去,而是反手搭着车门,叫住正要提步离开的人:“小姐的电话接的很快啊。”
他盯着眼前白裙子的姑娘,裙子虽然干净又整洁,但明显能看出款式陈旧且低廉。
这样的姑娘,怎么看,都不像家里装得起电话的大户。
农乌泽回过身来,望向他,又用下巴点了点另一个方向:“我在那里工作。”
迟将麦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随后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个方向……
红灯区。
迟将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后笑着啧了一声:“很少见到你这么直白的……”
他似乎在斟酌能够替换那个词语的词语。
“妓-女?”农乌泽替他答出来。
迟将麦的头偏过来,又“啧”了一声,随后一言未发,只是耸了耸肩,便坐进了那辆黑色的道奇车里。
车门哐当一声关上。
他撑着下巴,在车窗后和她招手告别:“拜拜。”
农乌泽笑着:“拜拜。”
车窗缓缓摇上。
他们相安无事地在夕阳下告了别。
她看了眼远方的猫,这是只流浪的野猫,当初在街口被野狗欺负时,恰逢她路过,便被她捡了回去,陪她的时间其实并不长。
连个名儿都没有,真真是没家的野猫。
就和她一样。
她看着它的尸体,叹了口气,最后把猫埋在了城外的树林里。
洗完澡,从浴室擦着头发出来时,头顶的钨丝灯泡闪了一下,她没有多看,打开了刚刚在信箱里取出的一封信。
是威尔逊公司的面试通知。
她揉了揉太阳穴,松松呼了口气。
大门被人狠狠撞了一下,随后是熟悉的粗鄙男声,他挑衅地开了几句下流的黄腔。
最后高呼一声:“欠操!”
然后哈哈大笑地走了。
农乌泽淡淡喝了一口水,脖颈处的水珠顺着滑下去,最后消失在细腻深邃的深处。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轻吹了吹,直到茶面的涟漪缓缓散去归于平静,她才轻轻抿了一口,随后低下头,把信上的面试地点记到脑中。
翌日,她好好打扮了一番,一手拿着小提琴包,另一手拿着挎包,早三个小时出门。
出门的当口,隔壁也开了门,走出一个身材比她壮了快两倍的彪型大汉。
是楼下那个巷子里专收高利贷的打手。
农乌泽和他对上一眼,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往她光裸的小腿上瞟。
细长匀致,全身上下都是让正常男人血脉偾张的弧度。
那个男人朝她猥琐地吹了一声流氓哨。
农乌泽踩着高跟鞋,闻声,转过头去,慢悠悠朝他勾起一抹向上的弧度……
随后,在他还没回过神的间隙,从容地走向满是小广告的楼道间。
钨丝灯泡一闪一闪,楼道昏暗蒙昧。
楼道里脏乱差。
什么都有。
在楼道的门阖上的最后几秒,男人如同一头发情的野豹,猛得冲进楼道里……
两分钟后。
一只沾了血迹的破旧布鞋从三楼凌空坠落。
啪!
带起一楼地面的阵阵灰尘。
高跟鞋的噔噔声回荡在底楼。
农乌泽提着包,慢悠悠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衣服的褶皱,高跟鞋跨过那只布鞋,站停,轻轻抬脚,啪!布鞋被高跟鞋的后跟踢到了无人关注的角落里。
她看了看手心里的怀表,随后闲庭信步地走出门。
楼底的钨丝灯泡一闪一闪。
走出破败的居民楼大门,农乌泽像感应到什么似的,她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口,抬起头,朝前面望去。
街对面,站着昨天遇见的那个混血男人。
他手上仍旧夹了支烟,烟丝袅袅的,很随性地靠着一处墙壁,像极了英国街头衣冠楚楚的绅士。
那个男人似在与他身前的人交谈着什么,整个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心所欲到了极点。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脑袋缓缓偏过来,隔着人山人海,也不知道有没有看见她。
只是农乌泽却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眸,淡棕色的,深邃得让人捉摸不透,他的目光远远地打在她身上,又似乎不在她的身上。
他好像是看着你的,可你又觉得,他只是随便找道风景放置一下不能消失的目光。
这道风景可以是她,也可以是别人,甚至可以不是一个人。
真是个让人猜不透的人,那么危险。
农乌泽想。
身后有车鸣一阵。
她回过神,高跟鞋快速踩过街道。
这栋破旧的居民楼像是道分界线,居民楼的那头是香港有名的红灯区,居民楼的这头是香港贫穷的难民集中营。
她不知道他这个一看就明显不属于这里的贵公子来这栋居民楼干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绝不会是来租房的。
盘下整栋楼的可能性倒是大一点。
不过……
农乌泽已经走过了马路,她回头看去。
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一阵一阵瞧不见的风,吹起地上的旧报纸。
灰尘漂浮在空中。
农乌泽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风里有股甜丝丝的味道,很难闻,农乌泽眉头皱起来。
红灯区的鸦-片又烧起来了。
农乌泽把小提琴放琴行里修,打了个招呼说下午来取,就走了。
看了看手里的信,对上地址,确认眼前这座和破败小区完全不一样的欧式建筑,就是地址上写的莱昂诺赛馆。
玻璃折射着强烈的日光,她手抬起来遮了一下,抓着包走进去。
“你好。”来接待的香港姑娘笑得甜,讲一口广东话。
“你好,我是来面试会计的。”农乌泽把信给她看。
那位姑娘打了个电话,于是有穿着工作制服的秘书走下来,领着她上楼,去到面试间外的长廊等候。
人不多,但清一色都是华裔面孔,其中大部分都是香港、广东人。
于是等着面试的众人看到她时,走廊突然之间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狐疑的眼神不住在她身上留恋,农乌泽回以微笑。
很快他们又重新回归原样,只是仍有目光不住往她身上瞟。
她径自忽略,靠墙站了一会,很快就有一个男人走过来和她搭腔,讲得是广东话,于是农乌泽顺势和他攀谈了几句。
聊完才知道,威尔逊船舶公司除了经营维多利亚号的富人专线轮渡外,还是一家在香港卖酒的美国公司。
除了葡萄酒外,公司最畅销的是啤酒。
据说公司的背后是芝加哥首屈一指的大家族。
这就很有意思了。
农乌泽看向他胸口别着的那支钢笔,微笑:“笔可以借来一用吗?”
对方非常爽快:“当然,小姐。”
她接过钢笔,随后闲庭信步地走到一处没人的楼梯口,快速把介绍书上的哈佛学历涂掉。
她刚涂完,就被喊进了面试间。
面试官是个会讲点中文的白人,看到农乌泽时,似乎有那么一两秒的愣神,但很快就恢复过来,然后面无表情地接过农乌泽的介绍书。
“Ashley”白人面试官看了一眼她的介绍书,喊了她的英文名,芝加哥口音相当重,“Glad to meet you.”
闻言,农乌泽手指稍稍蜷缩,有一阵恍惚,随后她抬头“嗯”了一声,嘴边的“me,too”生生咽下没说,而是规规矩矩用中文说:“很高兴见到您。”
白人面试官的钢笔轻轻敲着桌面,没有说话。
良久,才又用混杂着芝加哥口音的英文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农乌泽磕磕绊绊,但是都答了出来。
并且没说一个英文单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