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洲猛然站起身,朝阿苏尔身后张望着:“你怎么也进来了?齐染呢?”
阿苏尔沉默了一瞬,低声答道:“我被金光选中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他注视着商成洲,惯常沉稳的脸上却露出了难得的微妙神情:“你……你怎么是这幅打扮?”
商成洲却没注意他在说什么,听到齐染和两人分散,瞬间焦虑起来。他紧紧抓住阿苏尔的手臂,一字一句道:“什么叫你不知道他去哪儿?你们没在一处?他也进来了吗?还是一个人落在外面了?”
阿苏尔正打算回答他,两人周围的空间骤然亮起各色光芒。只是一瞬间,这方并不算大的高台上竟已座无虚席。
而这些随着光芒闪烁突然出现的人,面上戴着镶嵌着各色宝石的华贵面具,身上的服饰更是熠熠生辉。商成洲一眼便看出,这些装扮大多沿袭了月邑的传统风格——大片的肌肤裸露在外,却又在全身各处点缀着华丽的金银饰品。
他们每个人似乎都有固定的席位,离商成洲最近的,是一名身覆白袍的男子,他手臂上佩戴着由祖母绿雕刻而成的绿叶手镯,面具上亦是用绿宝石精心拼就的新叶图案。
他看到商成洲二人,懒懒地趴在了自己座椅的扶手上,手拖着下颌道:“哎,兄弟,这就是你挑选的‘人奴’?看上去品相不错啊。”
他说的话带着奇妙的韵律,分明不是商成洲熟知的语言,但他竟莫名听懂了。
他尚未理清眼前状况,并不敢贸然接话,却听到他另一侧有一名女子带着颇为嫌恶的语气道:“再喜欢也不能带到台上,臭死了。”
商成洲微微皱眉,循声望去,却看到一戴蓝水晶面具的女子用手轻扇面前的空气,面具上长长的翠色翎羽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着。
商成洲似有所觉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顿时被身上的金光晃得眯起了眼。
他此时竟是一身和在段氏天涧中极为相似的装扮,只是橙红的薄纱换成了深黑的绸缎,上面用金线勾勒出奇妙的纹案。他上身近乎完全赤裸着,只挂着层层叠叠的黄金饰品——腰链、臂钏、颈饰一应俱全,甚至连许久未戴耳饰的耳洞都挂上了造型夸张的红水晶流苏耳坠。
他抬手抚上脸颊,果然触到了冰冷的半截面具,遮住了他嘴唇以上的面容。
而一旁铁塔般矗立的阿苏尔,却只身着一身堪称简陋的皮甲,腰间挂着他常用的那双短剑。
一番对比,谁是那绿面具男子所说的“人奴”,已然不言而喻。
商成洲虽然仍未理解此方天涧的规则,却对他们轻蔑的称呼感到一阵反胃。本就因不知齐染下落而焦躁的心情愈加烦闷起来。便索性沉默地坐回了他初进天涧的那方白玉座椅之上,又招了招手示意阿苏尔过来。
“不成体统。待希曼来了,有你们受的了。”那女子冷哼一声,便转过了脸去,似是完全不想搭理二人了。
而另一边那男子却饶有兴致地趴在座椅上,嘻嘻笑着:“我要是能找到品相这么好的人奴,我也天天带在身边呢。”
他又往商成洲这边凑了凑:“兄弟,我也找了两个还不错的,要不要跟我换换?二换一,你绝对不亏。一个折了就没了,有两个在,万一有一个能走到终局呢?”
“……滚。”商成洲冷声道。
却是一直沉默的阿苏尔突然开口问道:“终局,是什么意思?”
那男子颇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并未想过阿苏尔会主动开口,竟笑得愈加高兴了。
“哦天哪,我可怜的孩子,你的神主还没有告诉你吗?你要参与的游戏。”他以一种非常慈悲怜悯的语气说着,可任谁都能听出里面调笑的意味。
他朝阿苏尔勾了勾手指:“不如这样,若我告诉了你,你便来追随我可好?”
“吵死了。”却是另一侧那女子冷声道,“马上就要开场了,安静点。”
那男子被她指责,也没了兴致,便耸了耸肩,端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那女子雪白的足尖轻轻晃动,足踝上的银铃和蓝水晶相碰,发出清脆空灵的回响。
“赶紧滚下场去,”她毫不客气地催促道,“活着才能得到神主的祝福,死了便化作此间的养料吧。”
商成洲紧蹙着眉,突然意识到这其中似乎透露着几分极为凶险的意味。他正欲说什么,高台正上方却骤然亮起了一团巨大的金红色光芒。
在那如火焰般跳动的金芒中,一尊镌刻着繁复纹路的巨大金色座椅缓缓浮现,椅背被雕刻成了一轮熊熊燃烧的太阳图腾,两侧镶嵌着巨大的血红色宝石。而座椅的扶手旁,却倚靠着一柄半人高的金色巨剑。
眨眼之间,一个身披金袍的修长身影已然端坐其上。他有一头如同鎏金般闪耀的金色卷发,如绵云般披散在身后。不同于他人,他并未佩戴任何面具,任谁都能看见那双璀璨的赤金色眸子。
而在他出现的一瞬,高台上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所有端坐在白玉座椅上的人都如雕塑般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静止了。商成洲左右二人都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可二人面具下露出的嘴角却紧紧抿着,面色浅淡地看着台下的黄沙角斗场。
只见这群人如临大敌般的模样,以及这极为明显的太阳王座,这金袍人影必是阿尔达·希曼无疑了。
阿尔达·希曼微敛着眸子环视着四周,商成洲隐约觉得那冷淡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又缓缓地落到了阿苏尔身上。
“谁将这凡人接引上的神台?”出乎意料的,这位看似无比威严冷峻的“至高神”有着一幅相当清澈明亮的青年嗓音,语调甚至是轻缓柔和的。
但这看似平静的诘问仍让商成洲下意识绷紧了肌肉,飞快思索该如何应对。
他确实不知道阿苏尔如何上了神台,毕竟他连自己如何站上了神台都不理解。商成洲自己是无所谓,但他不能因言语有失害了阿苏尔。
而希曼竟似也没有期待他的回应,修长的手指轻叩黄金扶手,一缕金光如游蛇般缠上了阿苏尔的右手手腕:“给予汝的惩罚,过了初试自可解除。”
他随意地一挥手,阿苏尔的身影瞬间被传送到了角斗场中央。
“准备吧。”
希曼单手支颌,轻声道。
而随着他话声落下,高台上的如雕塑般凝滞的人们尽皆纷纷动作起来。原本空旷的黄沙角斗场瞬间挤满了人影。
这些突然出现的凡人有的面露茫然,有的神色紧张,但当他们注意到半空中那耀眼的金色王座时,不少人立即狂喜地跪伏在地,恭敬地向阿尔达·希曼行起大礼。
也有数人立于原处,只警惕地打量着沙地上的人,而阿苏尔那鹤立鸡群般的壮硕身材和腕上的闪烁的金光,尤其引来了众多探究的目光。
“汝等来到我阿尔达·希曼的神国,既已与接引神主会面,便应当知道此间的规则。”
希曼语声交叠双腿,散漫地靠坐在王椅之上,稍稍停顿了一下,微微勾起了嘴角。
“但毕竟是初试,吾便与汝等再多几句告诫。”
“一旦游戏开始,汝等便再无后退的可能。但每一轮的游戏结束,汝等便能拥有一个与汝之神主交易的机会。
“金钱、权势、爱情……所有的欲望皆能得到满足的机会,只要汝等能带来胜利。”
“甚至……”希曼面朝白玉神台之上微微勾了勾食指,一座与商成洲身下一般无二的白玉座椅便在一片金光间显现。
“你们也能坐上那个位置,成为掌控一切的‘神’。”
话音一落,黄沙角斗场上顿时有激动的信徒面色涨得通红,开始连声呼喊他的名号。
希曼面对这些欢呼却毫无所动,只懒懒地半倚靠在王座上,轻声道:“初试的规则很简单,活下来。活到场上之人,只余半数。”
他似想到了什么,突然唇角微勾,微微侧过头,眸光似有若无地掠过高台某处:“今日吾心情甚好,便为汝等添些彩头。”
随他话音落下,倚靠在王座边上的金色长剑突然开始嗡鸣起来。场下骤然响起一片惊呼,只见黄沙翻滚中,三尊约莫三丈高的赤金巨像缓缓升起,每尊神像眉心都嵌着鸽血般殷红的宝石,手持与希曼一般无二的金色长剑。
“啪、啪”
希曼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宣布道:“那么,游戏开始了。”
“啊——”
就在那话音落下的瞬间,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天际。
一尊赤金巨像突然挥动长剑,金色剑芒横扫而过,它身边几名尚未反应过来的凡人瞬间便被拦腰斩为两截。赤红色的鲜血迸射而出,喷溅到周围人惊恐的脸上,又缓缓渗入了黄沙之中。
而那染血的黄沙却突然诡异地蠕动起来,如活物般将那些半截的尸体吞吃进去,血色的砂砾迅速地聚拢,凝成一个个面目模糊的人影。最先被斩杀的那些人,竟然以沙俑的形态重新站了起来,嘶叫着扑向那些幸存者。
阿苏尔一个侧身避过了一道金色剑芒,他本能地想要抽出腰间的双刃,可右手手腕的金色纹路微微闪着光,整条右臂瞬间绵软无力,不受控制地松开了手掌,任手中银色的短剑坠入沙中。
幸好他本就擅使双刃,左手短剑仓促间架住了另一尊金色巨像斩来的剑芒。金属相击的刹那火花四溅,阿苏尔借力让那剑锋偏转,重重地劈到他身侧的沙地上。金色的剑锋掀起一道数丈高的沙墙,他则顺势翻滚,险之又险地躲过那些血色沙俑的手爪,退到相对安全的区域。
可场上的其他人却没有他这般的好身手。哪怕那金色巨像的行动已经称得上迟缓,可不少人惊吓之下呆立原地,却连逃跑都忘记了,双腿如生根般地扎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金色的巨剑当头劈下。还有不少人,被死去的人化成的血沙俑摁住了手脚死死缠住,随着流沙漫过了口鼻,被缓缓拖入黄沙之下。
高台之上,商成洲看着这一切,手紧紧攥住了座椅扶手,身上的肌肉更是绷得死紧。明明一个跃身便可下场,他却被无形的力量牢牢摁在了那白玉座椅之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苏尔在生死边缘周旋。
突然,不知是谁意识到了这游戏的规则,大喊道:“只要死了一半的人!就能结束了!”
场内景象瞬时扭转。原本只顾奔逃的人们忽然停住了脚步,眸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有人突然调转了刀锋,捅穿了身旁人的后心,也有人俯身捞起一把染血的黄沙,便向那些与沙俑缠斗之人的面上糊去。
阿苏尔短剑划出一道银弧,将扑来的血沙俑的头颅斩落,又一脚踹碎了那沙俑的残躯。余光却瞥见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正连连后退,对一名独眼壮汉苦苦哀求道:“别杀我……别杀我……”
而那壮汉挥着弯刀又将他逼退了几步,下一秒,老人沙哑的哀求声便戛然而止——巨像的金色剑锋已然划落,将他的头颅削飞。而那蒲草般的枯瘦身躯连着那颗头颅,在倒下的一瞬间,却又被那蠕动的黄沙吞噬。
转瞬间,血色沙俑原地立起,嘶嚎着扑向那壮汉。
阿苏尔脚尖一挑,将刚刚斩落的血沙俑头颅踢向那壮汉,那壮汉被那力道击退了两步,踉跄间只来得及挥刀砍飞了那老人化成的沙俑的头颅,却被那无头的躯体死死钳住了脚踝,拖入了翻涌的黄沙之中。
而这一下动作也扰乱了阿苏尔自己躲避的节奏,闪躲不及间被侧面袭来的血沙俑在脊背上挠出了数道深刻见骨的血痕。
场内的混战已经陷入彻底的癫狂,人杀鬼、鬼杀人、人杀人,那翻涌的黄沙甚至来不及吞噬场上的残肢断躯,浓重的血腥气在空气中蒸腾,几乎能凝结成实质的血雾。
商成洲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抬头,正对上了半空中王座上阿尔达·希曼的那双赤金色的眼睛——他对场内那骇人景象视若无睹,只百无聊赖似得撩了撩脑后如金色绵云般的卷发,嘴角却勾着轻慢的笑意,朝商成洲招了招手。
商成洲猛地蹙眉,一股无名怒火腾升而起。
他猛然挣动起来,只想挣脱这莫名的禁锢,冲下去带着阿苏尔跑路,然后立刻去找齐染。
商成洲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竟硬生生将右臂抬起了半寸。连那白玉扶手都在他掌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细碎的裂痕如蛛网般蔓延。
【别急啊,先陪我看完这场游戏。】
清澈透亮的嗓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商成洲猝然抬头,正对上王座上希曼那双带着散漫笑意的赤金色眼睛。
【阿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