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带十六峰在玻璃窗外起伏连绵成青灰色的波浪,顾莲生推开玻璃门的瞬间,湎海湖风裹挟着茉莉香撞了她满怀。
挂在门楣的铜铃叮咚作响,柜台后的白族阿妈抬起头,腰玉石串成的细链碰出轻灵清音。
归光意拣了张靠窗的藤编椅坐下,煤黑色冲锋衣几乎与灰调墙面融为一体。她垂着眼皮翻菜单,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翳,像宣纸上未晕开的墨点。
“欢迎光临。”
穿着白族褂子的年轻阿姐端来迎客茶,琥珀色梅子浸在褐色茶水中荡漾,如同一块封印在树脂里的的晚霞:“这是我们用玉带雪水新鲜现煮的雕梅茶,免费请大家品尝。”
“烤乳扇好像是这里的招牌菜,你比较想要玫瑰酱还是蜂蜜酱?”顾莲生把青瓷茶杯推过去,杯沿凝结的水珠滑过她新月般修剪整齐的指甲,云峰色袖口滑到手肘,露出一截冷白的小臂。
“都行。”归光意不置可否,兴致缺缺地用铅笔尾端戳了戳菜单上的烤乳扇配图,炭粉在纸面晕开团乌云。
后者被冷淡对待却一点不恼,只是顺势把自己那份菜单转向归光意,指尖点在薄荷炸排骨的配图:“不如试试这个?”
“不用管我,”归光意不咸不淡地瞥一眼顾莲生,“我吃木板上的铁钉也能活下去。”
相邻的桌子上突然爆出一阵笑声,傅净举着相机冲过来:“快快快!看看我给这道‘水性杨花汤’拍的靓照!”镜头里,裴怀砚正用银勺捞起半透明藻丝,表情认真得像在化学实验室里分析微生物菌群。
檐角铜铃又响,穿蓝布围裙的小妹端来陶罐,酸辣味劈开满室清甜的茉莉花香。粗陶盆里的鲫鱼浸在艳红汤汁里,嫩绿香菜碎随热气摇曳。
归光意的筷子悬在半空,看着对方将鱼腹嫩肉放进自己碗里。
厨房传来木槌敲打饵块的闷响,顾莲生用汤匙截断垂落的阳光,在桌面投下晃动的光斑。窗外有游船驶过,粼粼波光掠过顾莲生的侧脸,在她鼻梁折出一片细碎金芒。
“费这么大劲儿在梅子上雕花,是怕食客觉得无聊,还是纯粹太闲?”归光意戳着被银叉剖开的琥珀色梅脯,糖霜簌簌落在青花碟上。
野生菌火锅汤和三色手抓饭上桌时,傅净正举着相机狂拍不止,桌对面的裴怀砚默默将镜头调转向窗外,让玉带群山雪顶入镜挡掉那盘声色暧昧的雕梅肉。
穿堂风掀起扎染桌布,隔壁桌小孩追逐着碰翻了一瓶杨梅酒。
绛红色溪流蜿蜒至归光意脚边,顾莲生抽出纸巾转身一看,归光意已经蹲在地板上,手底下的速写本纸页吸附着漫延一地的酒液。
浸透的梅树在酒香里舒展,把玉带群山晕成张写意水彩。
蒸汽氤氲的竹屉揭开,傅净一手一根筷子,用破酥包跳起大神:“吃到鲜花馅说明月考起飞,吃到鲜肉馅说明唔——”
话音未断,就被裴怀砚塞了满嘴:“说明你会被罚抄《逍遥游》。”
一边的桌上,顾莲生掰开流心红糖包,金灿灿的糖浆涌出,像熔化的夕阳。
对面那人眼睁睁看着她吃完那再晚吃到嘴里一秒就会饿死的千层破酥,嘴角抽了一下,接着叹了口气,从背包口袋里摸出一只铝盒。
她用干净的筷子挑起一小坨薄荷膏,拉过顾莲生的手,抹到她烫红的指尖上。
“随身带这个?”顾莲生捻着糖丝拉丝的手指,意味明显地冲她笑:“你们美术生的秘密武器?”
归光意垂着漂亮的眼睑,以不变应万变:“谁知道某些人会不会去偷吃刚出锅的包子。”
话音被窗前惊飞的灰鸽打断。那鸟儿扑棱棱掠过餐桌,翅尖差点扫翻甜醋蘸碟。
趁天着色尚早,傅裴两人想去外面逛逛古镇集市,便向同伴先行告辞。
古树茶汤注入白瓷杯,归光意凝视着杯中晃动一点的月牙白——那人鹤一样皎然的倒影,随茶汤涟漪碎成点点明星。
淋着枫糖浆的舒芙蕾推到中间,顶端蹲着只巧克力棉花糖捏作的猫爪,顾莲生提起银匙敲了敲面前的瓷碟:“话说,要尝尝现代人吃的东西吗?”她用叉尖戳破侧壁,舒芙蕾柔软地塌陷下去,热可可般的香气弥漫开来。
柜台后的白族阿妈点亮灯笼,暖光透过桑皮纸笼,跳跃在顾莲生的发梢,对面那人指尖转着空茶杯,釉面掠过万千霞光。习习凉风卷着金叶扑进木窗,将茶渣与糖霜吹成一场私密的雪。
夕阳把河流烫成两层厚薄不一的蓝,如爱意欲流。
从茶楼里出来,两人散步到西栅茶楼时,撞见傅净正把流动小摊里买来的老奶洋芋吹凉喂给流浪橘猫,裴怀砚站在一边,举着手电照明的神情严肃得宛如捧圣火的侍从。
宽敞空旷的公共休息室里,开放式厨房的多功能岛台上亮着盏月球灯,不限量供应的水果和饼干在琉璃盘里堆成小山。玻璃穹顶突然炸开雨声,顾莲生叼着半块金箔巧克力凑近背对着大厅的归光意:
“哟,忙着呢?”
归光意吓了一跳,转过身,用沾着牛奶香气的指尖捂住顾莲生的嘴。身兼查寝纪律职责的学生代表和本班班长好笑地看着归光意身后露出的沸腾奶茶:“大小姐亲自下厨?”
“……闭嘴。”
银勺撞响珐琅锅,归光意不想搭理她地转回身,手背在不经意间溅上奶沫。顾莲生靠上去,顺势握住她骨节分明的手腕,拇指指腹缓慢地碾磨揉捏过上面凸起的关节。她把嘴唇凑上去,舔去那滴白沫,舌尖温度炽热,烫得归光意差点摔了手里的骨瓷碗。
“当心。”顾莲生拇指蹭过她小指外侧的薄茧,“拿稳了。”
衣料摩挲声混着雨滴敲打玻璃顶,归光意耳尖泛红地甩开手,夺过顾莲生手里高热量升糖食品丢在一边。
“晚饭不好好吃,现在知道饿了?”她盛出一碗杏仁百合鲜煮奶茶塞给顾莲生,瓷匙玎珰着撞响盏沿:“吃这个。”
窗外风起,纯白透明的花叶纷纷扬扬地落,像昭然月色,永无尽头。
清晨六点,正是海棠未醒的时刻,在山泉边背单词的裴怀砚在返程时撞见一只狸花猫执着地蹲在306房间的雕花木门外,爪垫间散落着从归光意素描本里扒拉出来的炭笔屑。
当裴怀砚犹豫是否要敲门提醒时,傅净突然从背后冒出来,牙齿咬碎手里的能量蛋白棒的声音铮铮作响:“干嘛,你该不会以为猫猫在帮小情侣放哨吧?”
两人争执声惊动屋内,应门时,顾莲生的长发像泼墨般散在腰间,发梢还沾着归光意画星空用的银光粉,而狸花大盗则趁机窜进去,从睡得人事不省的归光意身边叼走背包里的鳕鱼肠。
直到后来,众人方才得知,民宿狸花是年级主任请求老板派来监督学生夜不归宿的“猫猫巡逻员”,会在晚上轮流蹲守所有偷开零食的房间。
返程车上,落日余晖把大巴车窗涂成一抹流动的金。
车厢里,没睡够的归光意靠着顾莲生补觉,速写本滑落出一张简笔涂鸦。画上,湎海悬月照着玉带山巅清白积雪,两只绿颈水鸭自在悠游。
班主任程蔚从第一排走到最后一排,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将收上来的36张未完成的作业卷一张张翻过,对着车载麦克风宣布本次秋游的隐藏任务,在于“让大家忘记距离高考还有300天”的事实。
她翻出相机里那张班级的合照,手指拂过每一张年轻的面庞,觉得万日尚似甚远。
湎海在车窗外粼粼远去,打翻整个夏天的青蓝染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