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善楼的阶梯大教室里,宣传社和声乐社聚在一起,商讨联合举办十佳决赛的相关事宜。
作为声乐社的副社长,乐延坐在较为后排的位置上,静静地托着下巴看着两社的干事磋商讨论决赛的场地和人员设备。百无聊赖中,她拿起晋级决赛的选手名单从上往下扫了一眼,目光突然顿住。
……顾莲生?
乐延把那张名单举起来,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半晌,她转过头,用手指指着那个花香四溢的名字,抬头问身边负责整理选手材料的高一干事:“这个人也来参加十佳歌手的比赛了?”
那名社员看了看乐延指的那个名字,不明就里地点点头:“这是个高三的学姐,复赛的评委对她的评价很高,说她会成为这次决赛的黑马选手。社长你认识她?”
乐延皱眉听着,神色略显不适地僵在那里。
那社员说着说着,语气突然一转,变得有些感叹:“听说她上学期的文化成绩还是全年级断层第一,真是好全能的超人。只可惜……”
只可惜?
像闻到生肉气味的猎犬,乐延斜乜他一眼:“可惜什么?”
“我听人说,好像是她家里不太赞成她参加这些课外活动,据说之前还因为参演了艺术节的话剧,被关在家里将近一周没来上学。”那社员滔滔不绝地从竹筒里面倒着豆子,浑然不觉自家副社愈发沉深的目光:“据说这次她肯来复赛,还是她朋友好说歹说,劝了她好长时间,这才说动了这尊大佛。”
“是吗……”听完,乐延微微颔首,“我们举办的这个十佳歌手决赛,往年有邀请选手家长前来观赛的先例吗?”
闻言,在场的两社社员面面相觑,面露难色。
“如果没有的话,我建议从我们这一届开始,给选手家长发送邀请函。”乐延站起身,走到宣传社社长的面前。
她把那张晋级选手名单轻轻放在桌上,用一根手指点着,双眼含笑地看着他茫然的神情,“相信家长们的莅临到场,一定会给所有选手带来莫大的鼓励和支持,有利于选手实力的超常发挥。”
“大家觉得呢?”
窗外是待焚的蓝天。
自习课上,顾莲生埋头写着文综大题。突然间,她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去询问坐在后桌的室友,关于演出服的制作进展。
“裙撑位置还要再调整一下,”坐在后座的室友答道,在速写纸上浅浅描了几笔,“明后天就可以去试了。”
傅净刚从办公室搬完作业回来,只见后排两人并着肩窃窃私语,不知归光意比划了个什么动作,惹得顾莲生勾起嘴角,一把攥住她的手指,阻住她后续的手势,另一只手伸出去,在那人肩头半轻不重地搡了一把。后者则顺势做了个尤其夸张的吃痛表情,两人对视一眼,无声地笑倒成一团。
傅净大为震撼地看着两人一串行云流水的自然举止,瞳孔地震。
这二位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了吗,她感叹道,真是世界之大。
突然有人敲了敲教室的后窗,傅净抬头一看,是班主任隔着窗玻璃向自家班长招了招手。
顾莲生走出教室,从程蔚口中得知家里有人来访,现在正在行政楼的会客室等她过去。于是她点头,取消了写完卷子再去排练的原本计划。
归光意看着顾莲生被程蔚叫出教室,以为是一些班级琐事要跟她交代,见怪不怪地收回了目光。她不经意地拿起水杯,晃了晃,这才发现杯子里已经空了。
“同学。”接水完回来的路上,迎面走来的教导主任突然喊住了归光意。
归光意心里一凉,以为自己无意中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或是自己悄悄使唤傅净从政教处把创意工坊的教室钥匙夹带出来给她的事情败露,一边暗自祈祷这一声“同学”不是在喊自己,一边加快脚步试图赶紧走开。
“我在跟你说话呢,同学,”
教导主任推了推鼻梁上金丝半框的刻板印象眼镜,看着归光意有些僵硬的静止背影:“我这里有些事走不开,可以帮我去行政楼的会客室取一下会议资料吗?”
顾莲生敲了敲会客室的门,推门进去。
她一抬眼,满以为会看见又有什么事情要嘱咐给她的令姨,却看到了坐在真皮长沙发上的连年本人。
“父亲?您怎么来了。”顾莲生有点意外。
她关上门,站在门边,不想往前再多走一步。
“过来。”连年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像某种钢铁浇筑的灵魂,如天国般遥不可及。
闻言,顾莲生虽不情愿,却仍依言走到了离连年四五步远的位置。绿白插肩的衣袖,像大雨后清新的空气,崖岸下回荡的碧波,衬得她整个人生机勃勃,如青松矗立。
“听说你要在学校参加文艺表演?”
“是,十佳歌手,已经进决赛了。”顾莲生点头,隐约间,有些不好的预感在心中升起。
“看来上次教训还是给的不够,”连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面沉似水地看向顾莲生:“之前在台上又哭又叫的被人当猴看,还嫌不够丢人?还要再来一次?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错事?”
“不,父亲,我没有做错任何事。”顾莲生语气冷下来,像一块被攥紧变形的天鹅绒,那双茶棕色的瞳孔里闪烁着愤怒和嘲讽的意味,“单单是降生到这个不可知的世界之上,就已经将我的罪孽全部赎清了。”
“够了。”连年打断她的话,语气像万米下的极地般冷漠:“你明天就去找程老师,告诉她你要退出这个不知所谓的表演。”
“你给我把心思好好放在学习上,少惦记那些歪门邪道。”
“什么是歪门邪道?表演是歪门邪道?声乐是歪门邪道?艺术是歪门邪道?那生物工程是不是也是歪门邪道?”顾莲生压着火气质问他。
“我们讨论过这个的,公司那边有你令姨,不必你去牵挂劳神。”
“那是我母亲和小叔的财产,你不能这么专横。”顾莲生据理力争。
“事实上,我能。”连年眼尾凛然一抬,“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拿到四院八系的法学研究生,你之后要走的路我自有打算,用不着你操心。”
“那我也可以去学经管,将来青岁制药总要有人接手的不是吗?”顾莲生几乎能听见自己臼齿摩擦的刺耳响声,竭尽全力拼凑拒绝的语句,“我不想当律师。”
“谁说你要去当律师了?”连年冷峻卓然的眼神落到女儿身上:“我是为了你好。”
为她好?顾莲生在心里冷笑,除了他自己,眼前这个男人不会为任何人真心着想。
见顾莲生默不作声,连年皱了皱眉:“听明白没有?说话。”
他还在等那个关于“歪门邪道”的顺服答案。
仿佛一股来自极地的寒雪风暴席卷了她的全部身心,顾莲生站在那里,血液冰冷,动弹不得。
半晌,她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连年,冷冷启唇:
“绝无可能。”
闻言,连年有点火了:“你看看你自己,还像个学生的样子吗?你知不知道,为了你的将来,这么多年我都付出了些什么?”
“我知道。”很多时候,几乎是命中注定的,人们总会遇上一次这么忍无可忍的情况。即使你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再忍一下,再忍这一回;因为大多数时候,人们都惯常于忍气吞声,以免招来上位者降下的怒火,但也同样会有这么一种时刻,理智让位于盛怒,人疲倦了虚与委蛇,就会做出超出常理和预料的举动。
会客室的银波一样的顶灯光线此刻变得又低又平,顾莲生平静地将目光移到他脸上,忍不住弯了弯眼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残忍的快意:
“你怀疑我妈妈和小叔通奸,怀疑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我知道的。”
她说。
窗外大风陡起,空气里散开一种月桂和柠檬的冷调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