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阳光透亮如洗,天幕碧蓝,只是微微透着初冬的寒意。空气清新,街巷间弥漫着淡淡的露水气息,仿佛一切都被洗净。
两人穿街过巷,在柳葶苧的带领下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段杰的医馆门前。一路上,柳葶苧似乎深藏心事,不言不语。
段杰的医馆坐落在街尾,如今更显冷清。招牌上的漆色早已斑驳剥落,门口的药草架子落满灰尘,几株干枯的艾草歪歪斜斜地垂着叶子,一如主人的颓败之势。偶有路人匆匆经过,也只是低声议论,目光中透着不加掩饰的鄙夷与疏远。
“都是段氏咎由自取……”
馆内,往昔浓郁的药香变得稀薄,铜壶中不再冒着温热的蒸汽,炉火已经熄灭,四周冷清如一潭死水。
段杰坐在靠门的医柜前,一身深青色布衣显出些许褶皱与斑斑药渍。他左手翻看着医书,右手紧握毛笔,却在药方上迟迟不落笔,显然有些心不在焉,频频望向屋外。
他的身形更加消瘦,面容憔悴,显然这段时间不太好过,身影蒙上了一身的灰败,只余那双眼睛仍是带着些许光亮。
林灿正欲上前,却被一只微凉的手拉住了胳膊。柳葶苧目光飘忽,似乎有点不安,声音微颤:“要不,还是算了吧。”
柳葶苧眼中泛着隐隐的挣扎和怯懦,继续说道:“你说得对,若是我露面,他必定也不愿收养的,我们另想办法吧。”
阳光透过檐角洒落在青石板上,光斑细碎跳跃,像是打翻了琥珀色的玉石碎片。巷道狭长幽静,偶尔有微风吹拂,带来不远处茶铺飘来的清幽茶香,有一丝不合时宜的闲适。
突然,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驶入街头,车身雕刻精致的花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气派非凡。车帘随风微动,一股浓郁的贵气扑面而来。
“哎,小姐,那不是那负心汉吗?”
随行的丫鬟看见了医馆内的段杰,惊叫出声。
柳葶苧认出了这个丫鬟,目光复杂,她低声道:“那是将军府的马车。”
马车缓缓停下,只见一位身着素雅衣袍的女子从车内走出,衣袂飘然,宛如一朵出尘的白莲,步伐优雅,满是大家闺秀的端庄,整个人与医馆的萧条破败格格不入。
听到外面的声音,段杰目光微微停顿,看见来人怔了一瞬,急忙走出屋内,深鞠一礼。
“卫小姐。”
一旁的丫鬟立刻拦在卫瑾瑜身前,冷声斥责道:“你这祸害,竟然还活着,你可知我们小姐因你这场闹剧付出了什么?段家本该千刀万剐。”
段杰内心愧疚,无可辩驳,只能低头,撩袍双膝跪地,深深叩拜。
一旁丫鬟的怒骂越来越激烈,甚至上前狠狠踹了段杰一脚。段杰全身伏地,只低头默默忍受着这一切。
看到这一幕,柳葶苧不禁有些激动,心头一阵愤怒涌起,忍不住想要上前维护。然而,却被林灿拉住了。
“你要去干嘛?”
“我不能让人这么欺负他,我······”柳葶苧的手在空中停顿,目光与林灿对视,整个人倏地冷静下来,咬咬牙,退了回来。
段杰忍受着丫鬟的欺辱,语气淡然道:“多谢卫小姐,保我全家性命,这份恩情小人无以为报,只余这贱命一条,任凭小姐处置。”
卫瑾瑜拦住了气愤的丫鬟,目光扫过医馆的布置,良久,轻声说道:“我好奇一件事,若那日未有人打扰,你是否会真的与我拜堂成亲?”
段杰答道:“小人不敢欺瞒小姐,我已与心爱之人许下诺言,必不负她。那日就算她不来,我亦不会与小姐成亲。”
“若是我允你纳妾呢?”卫瑾瑜声音冷冽,继续问道。
“我妻只她一人。”段杰头也不抬,只坚决地说道。
卫瑾瑜的眉头微微一挑,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笑:“呵,你宁愿抛弃段家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作赌,是为不孝,大婚当日闹得两家颜面扫地,是为无谋。”
她的语气愈发冰冷,目光如刀般锐利地审视段杰。
“小人无能,任凭小姐处置。”段杰听着卫瑾瑜的教训,内心的愧疚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头叩得更深。
卫瑾瑜静默片刻,眼里满是失望和冷漠,她转过身去,只轻轻说了一句:“保重。”
丫鬟冷笑一声,眼中满是愤懑,厉声威胁道:“我们小姐心善放过你,日后莫要让我们再看到你,否则定要你的狗命。”
段杰跪在原地,目送将军府的马车逐渐消失在远处的街角。
柳葶苧看着这一切,纵然明白丫鬟的愤怒源自哪里,但她依然感到心疼。她手指死死抓着粗砺的青砖,试图平复汹涌的感情,可看着段杰缓慢地爬起身,心碎欲裂。
忽然,一旁安静无声的郑桂儿,伸手拉了拉柳葶苧的衣角,轻声说道:“姐姐,你不必如此为难。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柳葶苧一怔,垂眸望着她,面露不忍:“可你若是没有去处,就会变成乞丐,终有一日会饿死在街头。”
郑桂儿有些许害怕,手指不安地抓紧了自己衣角上的补丁,她咬了咬唇,鼻尖泛红。忽然似是下定了决心,猛地松开手,就欲转身跑远。
没跑两步,林灿一手将她捞了回来,她蹲下身,指了指远处段杰的医馆,柔声说道:“看见那个医馆了吗?你能不能去求那个人留下你,若他不愿,你再回来此处好不好?”
几个孩童赤着脚奔跑而过,嬉笑声在小巷中回荡,惊起墙头栖息的燕子,扑棱着掠过檐角。
郑桂儿红着眼眶,抬头看着那座医馆,站在原地踌躇不定。
林灿环住她,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背,“莫怕,我会在身后看着你。”
说完,她松开手,往前推了郑桂儿一把。
郑桂儿紧张地一步步朝医馆走去,几次回头张望,林灿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去吧。”
“你没事吧?”
郑桂儿出现在门口,见她衣衫褴褛,似乎隐隐还有血迹污渍,段杰急忙蹲下身,关切地问道。
“你能不能收留我?”郑桂儿紧张地捏紧了衣角,声音几不可闻。
段杰没听清,郑桂儿涨红了脸,鼓起勇气,抬头重复道:“我,我没地方去了,你能不能收留我?”
他一怔,神情复杂。
郑桂儿见他犹豫,立刻急了,语气慌乱地说道:“我很有用的,什么活儿都可以干,若是生气,打我骂我都可以的,别,别不要我。”
郑桂儿说着说着,眼泪已夺眶而出。
段杰轻轻伸出手想安慰地拍拍她,刚伸到她身前,又觉察到路人的视线,收回手,只低声道:“我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也许会经常饿肚子,你可愿意?”
郑桂儿见他松口,急忙点头。
“我愿意,我愿意。”
段杰这才伸手擦去了郑桂儿的眼泪,声音温和:“只是我一个男子,跟在我身边,恐怕多有不便,若你不嫌弃,我便收你为义妹,你我以后以兄妹相称。”
郑桂儿扬起一抹笑,扭头冲林灿所待之处,轻轻比了个手势。
就在这时,段杰忽然闻到了郑桂儿身上的一缕冷香,有股熟悉的气息,稍纵即逝。他愣了一瞬,迅速站起身,朝巷口看去,一抹素色的飘带随风扬起,在拐角一闪而逝。
段杰目光隐忍而克制,指尖微微收紧,藏在袖中的手悄然握成拳,却只站在原地,没有追,也没有唤,只沉默着,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哥哥。”
听见身旁郑桂儿的轻唤,段杰回神,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无事,你先进去吧。”
他在内心轻叹一声,柳葶苧还是如此,隔着生死仇债,却也信任自己。
可惜再见,已是陌路。
巷角处,柳葶苧倚在墙边,低垂着眉眼,摇了摇头,“看吧,我就说他人品贵重,只是我与他再无缘分。”
她眼尾一点潮红,笑意苦涩。
“走吧,师父。”
三日后,青岚城。
冬意悄然弥漫,天色苍茫,云卷似絮,带着深秋未散的清冷。
城外的湖面已然生出薄薄的冰凌,湖畔枫叶虽未尽落,但已褪去昔日的鲜艳,只剩下斑斑点点的枯红,被风一卷,便轻轻坠入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相比于栖霞城的偏远,青岚城邻近皇城,城中更是热闹非凡,走南访北的人熙熙攘攘。
城中数座花楼高耸,雕栏画栋,华丽的灯火从楼中透出,温暖的光辉在冬日的暮色中显得格外诱人,楼内传来阵阵笑语和瑶琴轻音,让街道也染上了些许醉人的香气。
“来来来,瞧一瞧,花魁盛会,佳人如云,公子不妨一试!”
拉客的小厮十分熟稔地拉着路人入内。
林灿牵着马路过,忽然一朵红花落入怀中。
她抬头瞧去,一个花楼娘子正倚窗而坐,她的衣裳如梦似幻,轻纱层叠,犹如月光下的霜花,衬托出她那妖娆的身姿和精致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