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区打不到车,方可拟靠两条腿,一口气走到公交车站。
正是七月初伏,天气热得要命。树叶在灼热的空气中一动不动。
他走在大太阳底下,冷得要发抖。
手机里的那些聊天记录还在脑海中闪回,一些暧昧又恶心的字眼,好像带着夏日雨季特有的潮湿腐烂的发霉的味道,足够勾起人反胃的感觉。
方可拟扶着公交站牌,蹲在地上,脑子发昏发胀。
胃里为数不多的残留物在翻腾着,他的眼睛通红,面色阴沉如水。
这是一个没有宋悯的社交账号。
方可拟粗略地翻看了一下,上面发布的社交动态都是一些暗暗炫富的图片。有几张照片他很眼熟,就是眼前所在的这间别墅。
在宋悯的酒柜前面,照片里露出来一只装着红色不知名酒液的高脚杯,配文是“所谓修行,就是学会与孤独对饮”。
转发《女人四十最好的修行》,附评:闺蜜说我家那位真该来听听这讲座。
暴雨夜迈巴赫车窗的倒影配文:有些人的伞,终究遮不住两个人的雨。
只看了两三篇博文,话里话外就已经透露出了自己是一个和丈夫失和的中年富婆。而且这人设还是借着宋悯的钱打造出来的。
方可拟匆忙关掉手机,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过了一会儿,他又自虐似的解锁手机,继续往下看。
雨痕斑驳的落地窗前,搁着双人早餐餐盘,“记得以前最怕雷雨天”,是私密状态,但却有几条来自不同人的评论。
【林深见鹿·1997】看您窗上的雨痕,想起在北海道函馆山等不到的那场日出……
【苏富比·张鉴】外滩的暴雨夜,我也等过不回来的人
【京都茶人-小周】起这么早呀姐姐,我刚采完茶,也正准备吃早餐呢
评论区里他没有回复任何一个人,但是点进私聊窗口,发现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交流。
大概是因为他那个久经人事的富婆人设,有些人聊天时还直往下三路走。
方可拟滑动手机,看着自己顶着一个“苏梅岛没有雨季”的烂俗名字跟好多人在聊天框里言语暧昧不清。
他终于忍不住,冲向最近的垃圾桶。
过了半晌,这条无人的柏油路上传来无声的呜咽。
有什么东西连续不断地滴落到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地面上,像是下了一场大雨。
·
用智能手机坐公交车显然比直接支付要复杂得多。
方可拟被人用疑惑的眼神盯着,站在驾驶座旁边捣鼓了许久才刷上码。
他晃晃悠悠地走向后排,每一步都重得好像是把腿从淤泥里拔出来似的那么艰难。
好不容易挨蹭到空座上,他靠着玻璃闭上眼睛。
公交一路开往市区,不断有人上车,又有人中途下去。聒噪的人声里夹杂着到站的机械播报女声。
方可拟看着窗外的景色停了一停,又飞速往后走。
“咳咳。”
“咳咳。”
“咳咳咳!”
方可拟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看到一张木着的老年男性的脸。对方手里提着个菜篮子,里边装着满满的青菜。
方可拟唇色苍白,面色发青,看起来比这位老年人还要病弱。
他缓缓站起来,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对面的人下意识往后一退:“小伙子……”
方可拟启唇,粗砺的仿佛吞过刀片似的嗓子发出两声短促的音节:“您坐。”
他漫无目的地下了车,才发现竟然到了市局大门口。
左右看了看,四周的景色都很陌生。
随便选了一个方向打算继续往下走,忽然被一个很陌生的人截住。
“方队?你不是休假了?还来单位?劳模啊。”
“嚯!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中暑了?”
“走走走,快进去,这大热天的。”
来人是个话痨,喋喋不休地把他带到了郝摇旌的办公室。
·
郝摇旌推开门,看到沙发上躺了个大活人:“我去!谁啊这是!”
“谁把被害人放我办公室了?!”他朝着办公室门外喊了一嗓子,才去掀人脸上盖着的外套。
“你醒着不说话?!”郝摇旌一掀开衣服,对上方可拟红得要吃人似的眼,吓了一大跳。
他把外套摔回方可拟脸上,坐回办公桌后面,大爷似的拿起不知道哪一年的报纸,呷了一口早就凉透的茶水:“什么事儿来找爸爸?”
方可拟已经许久没有露出这种神情了,上一次见还是在大四的时候。
现在想想估计是和宋悯恋爱不顺利,回到宿舍蒙头就睡,一句话也不说,谁问也不开口。
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方可拟这头倔驴竟然也有来找他诉苦的时候?
郝摇旌悄悄把报纸往下放了放,从上方偷眼看方可拟。
方可拟躺着一动不动,要是不细看都察觉不到胸膛起伏。
“不是,”郝摇旌收起拿乔的架势走到他面前,“你到底怎么了?”
方可拟动了动,侧过身面朝里,留给郝摇旌一个后脑勺:“头疼,别说话。”
郝摇旌:“……”
郝摇旌:“行,你是大爷。”
办公室门突然被打开:“郝队,忘了跟你说,方队在办公室等你。”
郝摇旌:“……”
郝摇旌:“……我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我还真没看着我这办公室竟然有这么一尊大佛呢。”
·
方可拟想了很多。
他试图回忆自己是怎么变成了这副不知廉耻的样子,最终却一无所获。他想问问郝摇旌,又羞于启齿。
他想来想去,想到夕阳落了山。
终于想出了一个结论。
他得和宋悯离婚。
最好是马上,他现在就打报告调任。
不,他应该辞职。
他辜负了宋悯。他凭什么过好日子?
他应该穷困潦倒,终生孤独,最好现在出门就被车撞但是不要撞死,最好对方还不肯赔钱让他拖着半身不遂的残躯睡在桥洞里发臭发烂。
才能偿还宋悯,万分之一。
他怎么就混成了方“队”?要是他还没进系统,他就可以去贩毒分子那里做卧底。在黎明的前夕悄悄死掉,最好别人搞庆功宴的时候他已经沉尸江底,没有功勋没有荣誉。他也不要,因为他不配。
他才二十八岁,他怎么混到队长的位置上的?他不会行贿了吧?自己举报自己会不会减刑啊?
他和郝揺旌互相举报互相攀咬的话算不算死不悔改能不能罪加一等?
不对,举报揭发别人好像也算有功。
可怜的郝揺旌还不知道,他已经在方可拟的安排下和这位好兄弟手拉着手双双走向反腐法治纪录片《零容忍》节目。
他只看见方可拟忽的坐起来,说:“我要离婚。”
郝揺旌:“不是哥们,你疯了吧?”
·
方可拟很明显没疯。
相反,他还非常清醒。
“宋悯的家我不能再住了,你帮我租一套房子,一居室就行。”
他兜比脸都干净,却言之凿凿地说:“你先给我垫钱,我过两天就还给你。”
郝揺旌翻了个大白眼。方可拟这人他门儿清,结婚之前是穷,有两个钱都花到宋悯身上去了。结婚之后是抠,连加个油的钱都借不出来。
“你用什么还?用你的天价离婚分手费?”
方可拟摇头,很郑重:“我要净身出户。”
郝揺旌真想一口盐汽水喷死他,他忍无可忍站起身,打开门叫了一声:“来个人,帮我找一下吴政委。”
吴政委就是方可拟在市局门口碰到的人。此人天生能说会道,写材料的一把好手。
警察这活儿不容易干,特别是他们这些时常要出外勤蹲守的,更是有可能三天两头的不着家。
有家属受不了要闹离婚,经他一说和,没有不和好的。
过了有两三分钟,吴政委挟着个笔记本敲了敲郝摇旌办公室的门:“郝队?”
“吴政委,”郝摇旌迎上去,伸着两只手握住吴政委的右手,热情地像是看到了救命恩人,“您可算来了。”
吴政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事儿啊?”
郝摇旌一指躺在沙发上挺尸的方可拟:“他!他要离婚。”
“这个可是大事,”吴政委摊开本子拿着笔坐到方可拟对面,“方队,这婚姻生活,不就是鸡毛蒜皮吵吵闹闹的嘛,有什么问题是克服不了的呢?只要不是原则性错误,比如出卖国家机密啊,危害人民安全的,都是可以原谅的啊。”
方可拟睁开眼看了看吴政委:“政委,要是这才算原则性问题,那婚姻里就没有大问题了吧?”
吴政委一抚掌:“你说得对,这个夫妻两个摩擦啊,就是小问题嘛。”
方可拟:“……”
郝摇旌捣鼓了半天,终于从他的柜子深处掏出了一点明前龙井的碎末,十分不讲究地放在纸杯里,倒了点温水,递给吴政委。
吴政委见方可拟似乎有不同见解,问:“那你说什么是大问题?”
方可拟:“比如……出轨……”
“嗨!”吴政委一仰头,把杯中茶一饮而尽,啪嗒一声,把纸杯掼到桌面上。紧接着他一摆手:“一顶绿帽子,未必就当真把人压死了!”1
方可拟:“……”
郝摇旌:“……”
方可拟、郝摇旌:“您是真英雄。”
吴政委“嘿嘿”一笑,老神在在。
但方可拟做不了真英雄,他头上带点绿无伤大雅,他老婆不行。
他又躺回沙发上,修他的闭口禅。
吴政委又问:“你们家,是什么情况啊,跟我详细说说?”
“是啊是啊,你跟吴政委说说,好让人家给你出谋划策啊,不是我跟你吹,咱们市局,光咱的同期,吴政委都劝和好几对了。”
“我可告诉你,你失忆之前你和你家那位可是恩爱的不行,等你想起来了,还不后悔死你小子。”
郝摇旌在方可拟耳边聒噪不休。
方可拟才不会后悔,他只害怕自己离婚离得太慢,记忆恢复得太早。害怕宋悯还没来得及脱离苦海,他先变回了七年后这个人渣。
“不会是嫂子那边……”郝摇旌开始乱猜。
方可拟及时打住:“不是,是我的问题。”
“你的问题……”郝摇旌的眼神意味深长地在某个地方绕了两圈,“脑震荡还会伤到那地儿?”
“对对对,”他嚎得好像有了什么重大发现,“脑子里是不是有个什么海绵……”
方可拟额角狂跳,忍无可忍地把抱枕扔到他脸上:“那叫海马体,你个文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