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知道了也不会和南昕王说,便如实道:“二哥哥和碧落的事,师父大约能看得出来吧?昨夜二哥哥宿在碧落那里了,夜半才离去,我看到了。”
霖若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湍洛宁静美丽的侧脸,闻到她身上清冽的杜若香气混着兰芷的芬芳,只觉得平静从容,先前目击时的惊慌恼怒一扫而空。
“这样。”湍洛只是拨着水让一股股水流从霖若指缝间缓缓冲过,“你既知道了,现下打算怎么办?”
“他二人早已两情相悦,我没有阻挠的道理。”霖若道,“母妃自然不能知道此事,免得她借此事再来为难。而父王若知道这样于礼教不合的事应当也会大发雷霆,我缄口不提便是。”
湍洛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他如今会为不合礼教的事生气了?”
霖若歪了歪头:“怎么?”
湍洛便笑:“无事,只是喟叹光阴荏苒罢了。”
自从七日前收到那支装了头发的金管后,湍洛便时常有如此感慨之语,霖若便不再细想,又叹了口气,蛾眉轻蹙:“只苦了碧落了……我方才见了她都不敢开口,就怕说错话叫她难堪。她以后可如何是好?”
“不过是添个孩子罢了。”湍洛轻声道。
霖若诧异地转向湍洛,后者恬静的笑颜就着在光线下显出金色的发丝,无比圣洁纯然。
是夜,和月光一起落到窗边的还有白衣翩跹的女子。
榻上辗转反侧的女子听到动静,掀开被子走下床来,手执烛台走到窗边,见到那纤细的身影不由惊出声来:“湍洛?”
“我在外面听说了,宫里养尊处优的芸妃娘娘数年前开始便神志不清,倒难为你还记得我的模样。”湍洛便翻身进来,坐在窗台边,一双妙目把面前的人细细打量了一番,又叹道,“十数年弹指一瞬,朱颜转换真是毫不留情。当年子沐眼见你入宫,应当不愿见你如此光景。”
手中的残烛猛地颤了颤,芸妃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道:“在这宫中蹉跎,谁能不容颜凋败?”她说着温柔地抬眼望了望湍洛,“所幸你丰神依旧,还是初见时清丽绝尘的山鬼。从前你也是这样踏月而来,在我院中山石掩映间轻踏翻飞,绰约清婉,惊鸿游龙,当真是极美。”
“我见你神思清明,不像是心恙之人。”
芸妃又笑:“我疯癫之事外边已传了数年,你若有心探望也不至于今日才来。湍洛,你还在怨我。”
湍洛望了她半晌,终于还是轻轻跳下窗:“我确实怨你。”
芸妃侧身给她让了道,引着她在圆桌前坐下:“这儿比不得当年的沈府,我再没有一毫千金的好茶招待你了。”
湍洛望着那壶里倒出来的昏黄茶汤,不着痕迹地皱眉道:“你何必自苦?”
“苦?我甘之如饴。”芸妃呷了一口凉透了的茶,望着她笑道,“伦儿走后,君恩盛宠于我如浮云,反正我心中没有他,他心中亦没有我。我亦是想惩罚自己,好弥补我心中的愧。”
湍洛不忍,饮下那杯苦涩冰凉的茶,叹了口气:“伦儿还在,这些年一直由故人照拂,你也认得。”
芸妃的双目久违地亮起了神采,她怔愣了片刻,含泪笑道:“湍洛,你果真还是心疼我。”
“我不能让你们母子相见,但这是为他好。”湍洛从袖中摸出那枚金管,面上还是淡淡的,“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密友,我怨你自然不是为了一些与我再无瓜葛之人,我是怨你为一时意气而辜负了子沐的一片深情。”
芸妃不愿意听,站起身扭头往榻上走,薄薄的寝衣贴在那一副瘦骨上更显得她单弱。她撩起珠帘往寝被里一钻,探出头来冲湍洛笑道:“从前还在沈家的时候,你每次从蔚山来看我,虽面上做出些厌恶的神色,却总经不起我胡搅蛮缠,与我同榻而卧,哥哥为此还总笑你冷面冷情却还是难过美人关。如今你又来陪我,而哥哥却不知身在何处——不过想来应当也同沈家一样,早就不在人世了罢。”
湍洛见她笑眼中盈盈有泪,心中也是一动,愀然道:“我确实多年未曾听到非然的消息了。”
两颗泪珠坠下,芸妃却笑意更甚:“是我早年轻狂任性,犯下大错,造出三对怨偶。”
湍洛拈起金管,轻轻掷到她手边:“子沐特意嘱咐人在他死后割下三束头发,一束与发妻合葬,一束伴独子同行,最后一束由我转交。他没说交予谁,但我自知是给你的。如我方才所说,这些年我怨你,是因为你辜负了他至死不悔的一片深情。”
芸妃望着那枚金管失神良久,轻声道:“已死之人,已往之事,再提无益。他亦早有妻儿,哪来的深情?”
湍洛不答。
她便拆开金管,两根手指拈出那束已经枯脆的头发,端详了一会儿,又笑着流起泪来:“你便诳我罢,这是他的么?他刚及天命之年,怎么头发就这样白了?”
“你入宫那年他大病了一场,病愈后便早生华发。”
芸妃恍然,从枕下摸出一把鎏金镶玉象牙鞘的匕首,削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将两束头发分了分,编成两枚同心结,再把一枚递给湍洛,笑道:“我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就铁了心要做他的妻。后来我缠着你去帮我带他的一束头发回来,便是拿来编同心结的。可惜我那时心比天高,总要比着男子建一番事业,顶瞧不上女工巧技,所以头发都散了也编不出一个结来——今日虽物是人非,却也算了了桩少年心事罢。还请你替我奉于他墓前。”
湍洛收入袖袋中,点头道:“既如此,我走了。”
芸妃伸出两条枯瘦的臂膀:“湍洛,再带我看一次夜景吧。”
湍洛回身望着她,恍惚间仿佛看到当年沈家那个骄纵任性的小姐,十二三岁娇滴滴豆蔻花一样的人儿,磨着她要去看金陵夜景。那时的湍洛身法未精,被她四肢缠着,跃不了多远便筋疲力尽——偏偏这娇小姐不累,依偎着气喘吁吁的她,指着灯火流动的夜市街尽头那座庄严富丽的慕容府咋咋呼呼道:“湍洛你给我做个见证,待本小姐那话本流传天下,世间尽知我沈缨的才名,一定叫那慕容子沐上赶着嫁与我!”
自然,那话本最终没有写出来,而那慕容子沐倒确实上赶了,却也没有嫁与她。
湍洛便点头,走过去让她把臂膀环在自己的肩颈。怀中人轻如秋叶,她甚至没有费什么力气便抱了起来。
“抱歉,我如今没有什么力气了。”芸妃道。
“无妨。”湍洛抬手调整了一下她的胳膊,却在触到她的腕时愣了一下,细细打量着她的面色,叹了口气,“络汀,你已自苦到如此境地,他竟还要给你下缓毒吗?”
芸妃闻言先是怔愣片刻,反应过来后恍然一笑,伸手抚平了她紧锁的眉头,柔声道:“不是他,不过我心中有数,亦心甘情愿,无妨。”
“此毒经年累月早已损你腑脏肌理,现下便是我有心要救你也回天乏术。”湍洛拿下她的手,声音依旧淡然,眼角却隐隐泛着水光,“你既心无怨怼,我自不必多言。稍后我留些丸药,你想走的时候便服下,去得也从容些。”
芸妃盯着她的侧脸,笑得灿烂:“死前得见山鬼哭一回,幸甚至哉。”
湍洛带着她在窗台轻轻一踮,越上夜华水凉的晚空。新月早已沉下去,星子繁多而璀璨,那一条银河横亘穹顶,穿过一团团棉絮一样灰白的云彩。芸妃少女一般拍着手,笑声银铃似地清脆动听,如同昔年夜游金陵之时。
“困于笼中看不出来,飞出来一看,果真用黄金打出来的鸟笼就是好看些。”她开怀大笑,“湍洛,你看这琼楼玉宇富丽堂皇,可与金陵那一条嘈杂的夜市街一比?”
“死物与活物如何能同年而语。”湍洛的嘴角也扬了起来,“正如冷朝芸妃与沈家络汀不可相提并论。”
“我们飞得这样高,竟真像是要飞出宫墙去了。”芸妃喃喃道,“可惜,我一早便没了那个心气。”
湍洛不语,抱着她的手紧了三分。两人落在花园北角竹溪馆的阁楼尖尖,湍洛坐下,仍旧紧紧地抱着她。
“这么小心做什么?你如今力气大了,而我又清减了这许多,哪就能轻易摔了我?”芸妃又笑起来,把头往后仰到她臂弯里,闭上眼。
“闭了眼,要如何看夜景?”
芸妃便睁开眼来,望着她道:“那孩子如何?”
“他……”湍洛蹙眉,看着她灰白的面容终究没有说出来,只笑道,“我进京前去探望过,你放心便是。”
芸妃便笑:“你先前已说了伦儿有故人照拂,我自不必多问——我问的是金陵那孩子,他如何?”
湍洛明了,抬头望着星空道:“形容清朗,很有他父亲当年风貌。”
“也是,当年赐婚时我便听闻他母亲是青州有名的美人。”芸妃喃喃着把头靠在她颈弯,“可惜红颜薄命……”
湍洛叹了口气。
“昔年我见伦儿渐渐长成,偶而会生出些妄想:若我年少心事得偿所愿,那孩子会像我多一些,还是像他多一些?会不会比现在好看些?又会有几个兄弟姐妹?”芸妃说着嘲弄地笑起来,“我倒忘了,那人不许他多子。”
湍洛看着她半晌,忽地开口:“他那年本来病得不重,但他一心求死,并不寻医问药,才拖得病入膏肓。病愈后他告诉我,他不愿受制于祖上之诺,更不愿你无辜受累,早已断发祭祖,脱离了慕容氏,只是没来得及同你说。”
芸妃神情恍惚,像在透过湍洛的眼睛探望从前之事,片刻后往下看那条波光粼粼的护城河,轻声道:“既如此,可怜他后来又当了家主。”
湍洛便道:“那个本来被选作新家主的堂弟一早有了心上人,他不愿再拆鸳鸯。”
夜风刮过竹林,窸窸窣窣地和着溪水声,听得芸妃目光涣散,又闭上眼笑着在她怀里蹭了蹭,娇声道:“湍洛我倦了,先睡一觉,待到了慕容府再唤我。”
湍洛见她思绪迷糊,知道她此时已精力耗尽,心中更是凄然,嘴上却数落道:“嚷嚷着出来看夜景,累的是旁人,自己倒好睡。”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疼我,我自然好睡。”
湍洛便笑,眼眶微红。
两人越过一角装饰了九尊金兽的飞檐时,湍洛不慎踢落了一片琉璃瓦,刺耳的碎裂声在静夜里如此突兀,引得殿中护卫纷纷拔刀列阵,四处搜寻。
而那殿中人亦惊醒,披衣而起,踱至窗边。
似乎有隐隐的杜若香气,转瞬即逝。
迟疑地伸出手,像是要抓住那一丝虚无缥缈如同错觉的清芬冷香。
芸妃病危。
宫里传信的使者这么说的时候,正准备出府去萦雪阁的念尘惊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地,站起来连灰都顾不上拍,十万火急地往马车边跑。
“七皇子果真孝心纯然,见者伤心。”使者负手叹道。
天闷得很,充斥在天地之间的空气潮湿厚重,让人吸着很是烦躁。远处如浓墨化开的乌云一片片缓慢地滚动着向眼前铺来。偶尔刮来的一阵大风把衣袍绶带撩向空中,算是在这闷厚潮湿的混沌中划了一个干净清爽的口子。
念尘走在路上自顾自地想着事情,没注意道旁的婢子小厮乃至臣子给他行礼问安,更不曾像平常一样和他们问好。不过大家也都理解,七皇子纯孝,芸妃病了这样紧张也属正常,于是遭了冷遇后两两对视一眼,点头叹道:“虽非生母却这样孝顺,实在难得。”
念尘握紧了左手,心中狐疑不定。
分明昨日来问安的时候还好好的,为何突然就——何况五毒当年交代的时候就把分量斟酌得很清楚,怎么算都至少要到一两年后……
眼前的景致渐渐变得熟悉,他缓过神来,定睛一看,在绛云苑的大门前并没有见到任何等候御医的小厮。
使者分明是带着圣意来告知他一声说芸妃病危,可既已命悬一线,此刻为什么没有御医——哪怕医女——守在榻前,好时刻准备报丧?
念尘恍惚地踏进苑门,天虽闷热,他望着四下凋敝萧条的样子却觉得心寒无比。
那人真是薄情寡义啊。
薄情寡义……可不是么。
他从来只对一个女子未曾薄情,甚至因为那个女子堕落成庸君。
程湍洛啊……
他的生母清妃,因为诋毁程湍洛被禁足,在那如同冷宫的地方诞下琴絮而逝。
念尘总是忘不了那晚他伏在清妃身边,周围的空气里满满的都是浓厚的血腥味,清妃声音嘶哑地冲念尘笑道:“吾儿,都是因为那个祸水,母妃才会落到如此境地!吾儿,你一定要为母妃报仇——为天下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