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诀:长生蛊
贰叁:浓朱郁馥衍绛唇
仿佛又回到那个雪夜,寒风凛冽地把雪片刮到脸上,像刀子一样疼。
是泺城郊外的半山腰,雪花铺满了地,殷红又染透了雪,连那腾腾而起的热气都像是红的。
“刘文甫!我一早便该知你假意投靠,入我门下是为报仇!”
文甫身披鹤氅,双手捧着装了小铜炉的织锦袋,跟着持剑的影卫缓缓走出院门。积雪松软,踏上去软绵绵地发出轻响,分明四周厮杀声不断,他却能听得真切。身后亘云的脚步也很轻,但和他步调一致。他仰头见满月从层层叠叠的乌云后透出混沌的亮斑,化作雪花拍进他的眼里,融化成温热的泪。
“金陵卢演、锦城许原、庐陵楚凤歌……”站在营火前的几人露出惊讶之色,那位白衣血迹斑斑的壮汉动了动虎髯,把矛狠狠杵在地上威慑他,他却不为所动,目光怜悯地看向那个不住搓着手上血污的姑娘,轻声道,“还有青州的柳四小姐。”
那姑娘身形一颤,往领头那位同样血染银甲的青年身后躲去,发出可怜的呜咽声,引得朱衣青年上前温言宽慰。
“虎门,是在下的投名状。”文甫望着那位银甲青年,把手炉交给身后的亘云,拱手行礼道,“在下岳阳刘文甫,草芥微命、无用书生,但甘为殿下驱驰,以兴大业。”
“先生何必自谦?怀此良才如美玉,却屈居此地,实在可叹。”青年长身玉立,声音清朗,“只是先生背弃先主,如此冷情反复之人,终有一日也将对我不利。”
言讫从腰间拔出长剑,寒光四溢,划过他的颈。
文甫惊醒,发觉自己冷汗涔涔,暖炉中火苗熹微,噼里啪啦地发出微响。抬眼又见窗外月影高悬,忙忍着胸口剧痛坐起身来,往门外唤道:“亘云?”
亘云很快掀开帘子走进来,手中端着药盏,道:“少爷醒了?”
“什么时辰了?”
“未到戌时三刻,少爷只睡了一刻钟。”亘云见他神色张皇,把药递给他宽慰道,“少爷本就安排柳四小姐带人接应善后,既已传话让他们提前行动,应当不会有事。”
文甫饮下药汤,咳了一会儿,喘着气苦笑道:“‘应当’二字,该换成‘绝对’。”
“阁主这些年很信任少爷,您还在担心什么?”亘云接过空盏,往暖炉里添了些碳,把窗户开了一个小缝,看着那火苗红蓝交错地又升了起来,叹了口气道,“少爷忧思劳心,这病要怎么好?”
文甫从窗缝中瞥见廊下月光青白如雪,喃喃低语:“无物方无尘,有物自蒙尘。”
亘云的手停顿了一下,把手中的火钳放回暖炉边的架子上,又道:“只是少爷这些年这么点灯熬油,我担心……”
文甫双目含笑,望着他道:“放心,我决不会让自己死不瞑目。”
念尘从脚下人的身上拔起剑来,喘着粗气半跪在地,不耐烦道:“怎的没完没了?夏侯氏究竟出了多少死士?”
身边朱雀也几尽力竭,侧耳听声辨位,手中两把剑迅疾如闪电,一柄挡住挥砍到头上的长刀,一柄削开来人的腹膛,温热的鲜血喷溅了他一脸。
圆月惨白地从殿门外投进光来,照着殿中尸横遍地、血肉横飞,格外渗人。
来人的目的早已不是单纯地刺杀他,而是为屠戮——对象却又似乎只是守殿的侍卫和侍宴的宫人,王公贵族自发把女宾命妇围在角落保护起来,而来人只是匆匆略过他们,并不出手。即便听闻动静匆匆赶回来的南昕王拔剑要战,他们也是几人将他合围起来,只防守不出剑,惹得南昕王怒喝连连。
朱雀伸出戴着手衣的两指探入死者口中,沉声道:“这个也没有舌头。”
念尘冷笑着点了点头:“金陵慕容氏率府兵镇乱被枭首,梁京夏侯氏倒能养死士,杀进宫里如入无人之境,当真厉害。”
这些死士夜能视物如白昼,总能在人影攒动中找到他,又似失了心志般横冲直撞,即便自己已被长剑穿身,也要撑着最后一口气把臂刃往对方心口上捅。宫中侍卫再如何训练有素、阁中影卫再如何功夫了得,也招架不住这些死士飞蛾扑火地合攻围击。数度合围之下,影卫全军覆没,殿中侍卫尽数倒下,念尘和朱雀身上也都负了伤。好在巡防队已经赶了过来,念尘拖着朱雀退往主座,发觉献帝那群人早已消失不见,苦笑之余心却终究安定了几分。
九五之尊,自然不必涉险。
献帝的确早在灯灭之时就被侍卫架着往后殿密室避险去了,但他走前一直在高声唤念尘,只可惜殿中嘈杂如潮水,淹没了他急切的呼唤。
“小心!”
念尘分心之时,身后有铁器重击的尖锐鸣响,忙提剑回身,见死士被朱雀双剑挡住,当机立断挥剑斩在他肩上,登时血雨喷洒,又溅了朱雀一脸。
“……今日若身死于此,死得可真不漂亮。”朱雀玩笑着把尸体重重挥开,累得躺在地上喘道,“敌我人数悬殊,阁主不该继续留在此处。我见这些死士不敢动王公贵宾,不若阁主往那边撤。”
“这些人失心疯一般行为蹊跷,动起手来不管不顾,他们既要杀我,我若混入宾客之中,难保他们不伤及无辜。”念尘轻轻踢了他一脚,“何况你我生死之交,我既因鸢鸣警告而来,便是要同你一道离开。”
殿中似有画眉鸣啼,清亮宛转,朱雀眉梢微动,持剑撑着身子半跪起来:“难道如卿来了?”
月光中他与念尘对视一眼,大约猜到是文甫留的后手,连忙吹响骨哨,两声枭鸣后很快便有人靠近:“阁主可安好?”
念尘终于舒了口气,轻声道:“我二人无大碍,你们来了多少人?”
“四人八队,入宫仓促不便,故而仲裁让我们不必强求为赤朱清场,只务必带走阁主和朱雀头领。”
这名影卫答完便发出信号,不多时玄舞就出现在他们身边,急促道:“潜入时发现殿后有数人着夜行衣攀于悬梯上,恐也是夏侯死士,我们得赶紧离开。”
念尘闻言惊道:“何处悬梯?可是右偏殿南窗外悬梯?”
玄舞摇头:“是后殿东侧,但难保阁主所说悬梯没有人……阁主?”
念尘不等她说完便提剑离开,朱雀忙起身要去拦,却被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弩箭击中左肋。这弩箭轻巧,力道却大,把他钉得往右侧倾倒,玄舞赶紧抱住他,对身后影卫道:“让守在殿外的三四队去右偏殿南窗悬梯,若真有死士,一定保住阁主。”
画眉再次鸣叫,朱雀摸到那支弩箭,心中凉了半截。
这制式和手感,和念尘交给他的那支一模一样。
玄舞搀着朱雀在影卫掩护下,从西窗翻了出去,随即对等着接应的影卫道:“朱雀中了弩箭,六队同我一起带他去处理,阁主由三四队掩护,一二队继续抹除赤朱痕迹,其余三队见机行事,若能完成仲裁嘱托便尽力,莫要强求——走。”
为避人耳目,一行人弯弯绕绕地走了不少小路才绕出皇城西门,一名影卫把朱雀抱上马车,从车窗探出头来对玄舞道:“朱雀头领情况不妙。”
玄舞本打算骑马与车同行,听他这么说便把手中剑抛给赶车的影卫,对车中影卫道:“你骑我的马,执我腰牌去千馔楼找杨掌柜说明原委,我们今夜去那。”又让一人去和文甫回话,一人回阁中和青白二人报备,这才提裙上了车,果然看见朱雀面色青白,冷汗如雨。他们同行多次,彼此浴血而归的样子见得多了,她却从不见他这般虚弱,于是拿袖子在他那血污斑驳的脸上擦了两下,担心道:“凤歌,你可还好?”
朱雀望着她笑,点头:“有些冷。”
玄舞便把身上披风解下来递给他:“别是我把病气过给你了?”
“你这都好了几日了,不妨事。”朱雀想接,只是五脏六腑如刀绞般疼痛,实在没有力气抬手,嘴上只调侃道,“要过也是阁主的病气,不吃药还跑去吃冰碗,他这一天天作的要能好,那仲裁多年咳疾都痊愈了。”
朱雀每次受伤后总是话特别多,玄舞早已习惯,兀自把披风裹到他身上:“不多时便能到千馔楼,你少说两句,省点力气等下拔箭的时候叫。”
朱雀闻到那披风上一股玉簪花的清香,歪头看着她道:“你先前不是一直用太真露的,什么时候换的玉容膏?”
“你也知道这个?二哥这次回来给我带的。”玄舞认真回忆起青龙的原话,“说是拿真花做的,杭州那边的姑娘都用这个,让我试试。”
“是好闻。”朱雀点头道,“像你上巳节搽的口脂,那东西挺润的,秋日干燥,你也记得用。”
“那我明日便用起来。”玄舞说着觉出不对,“我的口脂,你怎么知道润不润,又怎么知道闻起来什么味儿?”
朱雀似笑非笑地问她:“上巳祓禊宴饮后的事,你真不记得了?”
玄舞一愣:“我不会酒后混账到逼你涂脂抹粉了罢?”
“可不是。”朱雀凤眼乜斜,虚弱地嗤笑起来,“不过你说没把脂粉带身上,但嘴上有,所以捧着我的脸亲来着。”
玄舞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叉腰道:“不可能!”
“若不信我,你明日找仲裁回话时去问他。不过他是君子,念你脸皮薄未必会说实话。”
朱雀说完,终是忍不住疼痛,呲着嘴闷哼一声,玄舞捂着滚烫的脸便瞪过去:“该。”
朱雀意识模糊地又冲她笑,一直捂着伤口的手抬到眼前,望着那已经发黑的血迹,轻轻叹了口气。
玄舞自然也看见了,面色凝重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箭上有毒?”
有是有,不过他这些年总以身试毒早有了耐性,这弩箭上的毒他也有解药,眼下只是疼得厉害,迟些解毒也无妨。
不过朱雀实在没力气这么回答她,无力地垂下了手。
失去意识前听到玄舞伏在他身上大哭,胸前又被她捶了几下,挠痒痒似的,只觉得这会儿没法睁开眼看她哭花的小脸,实在遗憾。
月亮已经爬上窗棱,隐没在青白雕了竹梅的窗纸后,映出竹叶细碎、梅枝扶苏的影。
南窗外果然有为防走水被困而设的木梯,先前她拿手指远远丈量了一下,若尽数放下,大约能触到先前和月樨看到的小湖畔。此刻已到念尘所说月高于窗时,霖若却不敢真的翻窗爬梯而去。
今夜事大,皇子遇刺,中宫薨逝。殿外还有不知何方贼人,也不知是在与侍卫巡防缠斗,还是在另一方势力厮杀。南王府众人还在席间殿中不知吉凶,她若就此一走了之,岂非惹人猜疑?不过再一想,若事后众人发现灯灭前还在皇后身边的她竟身处偏殿,似乎更加不妥。
霖若抱膝坐在南窗下,只觉后怕。
此处已是偏殿室内,却还能隐隐听见正殿中混乱。
不知这动乱可有波及到月樨和颜夕,可有伤到南昕王和彦昶?
还有念尘……若这些人是皇后那声高呼召来的,他此番回去岂非危险?
霖若越想越不安,终是决定守在偏殿门口,待殿中动乱稍平再悄悄回到正殿,躲在角落里以避嫌疑。
她起身,却见明月透过窗棱投在地上的梅竹影中多了一个不属于她的影子,登时觉得手脚冰凉,忙拔下发钗紧握在手中。
有男子轻笑从身后传来,低如龙吟。霖若心一横,把发钗抵在颈边,回身与那男子对峙。
那男子身着夜行衣,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环眼,见她回身倒有些惊讶,看着她手上的钗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道:“别怕。”
哪有贼人出声安慰的?
霖若觉得莫名,手中钗子又往里送了半寸,疼得她微微蹙眉,但还是出声道:“不要进来!”
“好,好,你别伤着了。”那男子本是攀在窗边,见她如此忙伸出一只手来让她别做傻事,又对身后几个还挂在悬梯上的人小声道,“殿里就那个小姑娘,傻了吧唧的,绕道!”
挂在悬梯上的几个人似乎有些不满,领头的是个壮汉,粗着嗓子没好气地问道:“哪个小姑娘啊?我们又不图财图色,她要是傻了吧唧的放倒不就得了?这梯子难爬你不知道啊?”
“别废话,放倒她少主要生气的!”
霖若听得一头雾水:“你们是谁?你们少主又是谁?你认得我是谁?”
“哪这么多问题?不是坏人就行了,要真遇上贼人你还能在这问谁谁谁?”环眼大汉看着她又叹了口气,忽地两人都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他忙道了一声不好,回头又对正在艰难地滑下悬梯的几人道,“有人来了,快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