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睡下了?”
戢修远轻声掩好门,转头见妘翰音提着食盒过来。
“嗯,刚才又喝了药,倒是不再发热,只是精神不济。”戢修远低声回答,一旁的妘玕上前伸手接过了妘翰音递过来的食盒。
“这是母亲今年新渍的蜜饯果子,你们成婚当日下糖封罐,现在是最可口的时候,秋水很喜欢,母亲就多做了些,过几日你们回去,记得带上一罐。”
“多谢。”戢修远两条手臂直僵僵的垂在两边,站了一会,开口道:“昨日,一时间急火攻心言语上失了分寸,望兄长雅量。”
妘翰音不疾不徐的将手拢进袖子里,“我又不是那般斤斤计较的人,更何况你是为了秋水,我这个做哥哥的瞧着也高兴。”
他转过身走出月洞门,戢修远在他身后亦步。
“今晚有劳侯爷多注意秋水的状况,若今晚不再发热,便是好得差不多了。”他没回头也没停下,只是继续说,“我幼弟自小体弱,出生时候哭声都小,我们好生护着才顺利长大,他小时候可没现在这般安静乖巧,身子弱但偏生好动,静不下来看书,总喜欢在花园里扑蝴蝶。
礼仪规矩学得一塌糊涂,父亲气急了拿着戒尺要打他,他就伸出他那根细瘦的手臂,捞起袖子,露出膀子来,瘦骨棱棱的,父亲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得罚他闭门思过,他就撺掇了他那两个仆从将窗户打开后翻出去,父亲下朝回来本是想见到儿子悔悟思过的模样,没想到却看见他趴在莲花池边上正在捞莲蓬吃,吓得心肝都要颤出来。”
从他的言语中,能在大脑里拼凑出一个活泼的孩童,戢修远不自觉地勾唇笑。
“侯爷,我幼弟嫁与你,我是极其反对的。”他终于停下了脚步,不知不觉二人走到了少有人来的偏堂,妘翰音转身,依旧是面无表情的严肃模样,甚至连眼神都不泄出一丝情绪,“但妘家是同意的。”
他的话头来得莫名,戢修远话到嘴边又咽下,蹙眉沉默片刻后说,“是一致同意,还是不得不同意。”
妘翰音摇摇头,“这没什么不同。”
“兄长怕我对秋水不好?且放心,我娶了他,就会对他好。”
妘翰音审视的目光攀上戢修远的面庞,“这才不过月余,侯爷便对我幼弟情深意切了?”他捡了落到肩头的枯叶,语气冷漠地问:“还是觉得娶了我弟弟,你这白衣浊流出身的,就真的能在朝臣中扬眉吐气了么?”
“...葙君不喜欢这么称呼。”
“?”
“葙君不喜欢我称自己为白衣。”他形态懒散,双臂抱胸倚靠到一旁的树干上,面色颇有些发愁,“我们昨日就是因为这个小吵了一下,葙君晚上才被气得发了热,我是全然不在乎这个,但是兄长可得注意些,不要在葙君面前提及了。”
妘翰音揪着手里的枯叶子,将叶子脆脆地碾碎了才点点头说:“他确实不喜欢,以前夫子来教学,无意间说了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他便同那夫子辩论一通,没赢,反而将自己气病了。”
窥探到了自家夫人许多未曾听闻的事迹,戢修远静静听着,心中什么地方被一阵温柔拂过,“世家怎么教出这么个纯善性子。”
“我们也是很用心在教了的。”妘翰音不动声色地叹息,又换了一片叶子开始碾,“你可别在我面前炫耀,他这又不是在护着你,只是秋水就是这般,说得好听便是纯善,往难听了说也是愚笨,他若不是生在妘家,这世道早将他给吃得个干净。”
戢修远蹙眉道:“你不要这样说他。”
妘翰音顿了顿,乌黑眼睛直愣愣看着他,“现在好了,送到你那里让你吃。”
戢武侯干巴巴的道歉。
妘家二公子面无表情的站着听。
“所以兄长是特意过来警示我的。”
“那位亲自下的诏书,若不是这是御赐的婚事,我原本是可以背秋水上花轿,然后坦然受新人的礼。”
“兄长吃醋了。”
“你在战场上是怎么打胜仗的。”妘翰音木着脸晃了晃脑袋,“你刚才揣摩了半天就揣摩出这么个结果?”
“把敌人都砍死,仗就打赢了。”
“......也对,毕竟这才是侯爷一贯的作风。”
“兄长就不必同我再打哑语,你我之间无需战场上刀兵相见那套,我愚钝,还望兄长不吝赐教。”
“侯爷直爽。”一瞬间,妘翰音原本紧绷的面部线条都柔和了许多,他扫开落叶坐到石凳上,叹道:“原本家中替秋水操办好了,再等一年,等他二十四到了入仕的年纪,就以调养身子为由将他往南边送,母亲娘家在那儿,气候宜人,适合居住。”
“可他二十三便嫁与我了。”
“是啊,就差一年。”妘翰音叹了口气,“今年是个怪异的,冬日早早就来了,冻死了许多作物和人,陛下也是初春时候染了病,身体没有往年那般健朗。”
从他话语里听出了意思,戢修远道:“陛下要立储了?”
妘翰音眼中晦涩难明,“出了这门侯爷可别再这般心直口快,有些事情,知道要装作不知道,不知道要装作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侯爷应该懂,可别连累了秋水。”
戢修远点了点头,只说了句,“三皇子?”。
三皇子是皇后所生,又是当朝宰相亲孙,朝中世家皆看好。
“若是如此,娶秋水的,就是顾小王爷了,他是陛下侄儿,父为八亲王,与三皇子素来交好。”
皇帝子嗣不多,二皇子早夭,四皇子天生痴傻,现下唯剩两位,母亲早逝且无外戚支持的大皇子段千智,皇后所生的三皇子段鸿才。
“想要力排朝臣扶大皇子么。”戢修远默然低头沉思起来,“就非得是秋水?”
“我也在想,就非得是秋水么。”妘翰音的声音低落下去,“祖父为太宗朝国子监祭酒,门生故旧遍天下。”
他抬头看着戢修远神情淡淡的,只是语调中带着些嘲讽,“不是秋水,也会是旁的世家子女,就像戢武侯若不是你,也会有别的平民侯爷,我这弟弟,是串起清流和兵权的锁扣,是所有锁扣中最合适的那个,真是难为陛下在众多世家子弟里面将他翻找出来。”
“这不是将他往火坑里推?”
“不推进你这个火坑,也会有别的火坑。”妘翰音弹了弹衣袖站起身来,他讲了太多的话,口舌都说干了,嗓子有些泛哑。
“我知侯爷常在沙场,对朝中事情不了解也不屑于了解,但大将军年事已高,他下来后,必定是你顶上去,躲不开的,你可以不在意这些,但只要我弟弟一日是侯府主君,你就一日避不开,早些习惯为好。”
戢修远抬眸,眼中有肃杀戾气,“我要怎么做?”
妘翰音摇摇头,“你什么都做不了,待秋水好,保护好他,然后什么都别做,帝王将唱本已写好,只要途中不出变故,按着来演已是目前最好的故事。”
“变故......什么样的变故。”
“谁知道呢,今日天晴明日落雨,连老天都这般变化莫测,更何况人呢。”妘翰音向外走去,“我们聊了太久,该回去了。”
戢修远沉默的在原地站了许久。
他回去时,和妘素葙于廊桥上相见,二人眼眸相撞的一刻,妘素葙微凉的手搭上戢修远炽热的掌心,握手相问:“去哪里呢?”
问完,皆是抿唇轻笑。
“怎么出来了?”
“来找你,听妘玕说二哥哥来过了。”
“嗯,从兄长那里听闻了你的趣事。”
“真的?可别是我的一些糗事。”
“是你曾与人辩论,将自己气到生病的事情。”
妘素葙偏头笑着,“二哥哥同你说这个?我早就说了,我发热不是因为你,只是听到这种话,总想着争论一番,非夫君过错。”
戢修远摩挲妘素葙细腻的手背,“葙君,我很欢喜。”
嗓音沙哑低沉,如调/情似的呢喃,惹得妘素葙耳中泛痒,低声哝哝,“你晓得便好。”
晚间,不再是烫手一般的发热,微微的有些低烧,但妘素葙底子虚弱,依旧是难受得一身薄汗,他靠在戢修远怀里,被子将他裹着,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睫毛长长卷卷的半眯着,戢修远在他身后观察了一下,觉得这场景很好。
“该吃药了。”他伸手端来一旁的汤药,已经变得温热,丢开了碗里的勺子对妘素葙说:“你大口大口快些喝完,用勺子一勺勺喝得痛苦,还不如一口闷了罢了。”
妘素葙接过药碗,侧头瞧他一眼,在戢修远鼓励的目光中努力张开喉咙管将苦涩药汁快速咽下去。
“好乖。”
戢修远替他抚着脖颈和胸口防止将药吐出来,快速往他口中塞了一颗蜜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