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如果没有一年前那场意外,程让本来该在这一年去读高中,再受全家托举一路往上,跟他从小就听着的那个很有出息的小姨走上差不多的人生轨迹,他可能走不到小姨那样远的位置去,但总归是父母所期望的样子。
他的父母关系说不上好,不过是图个临村才勉强称得上相敬如宾,那时候正好母亲这边有个亲戚结婚,他就跟着回了缘溪村。
恰巧又碰上了离家多年的小姨回来,他鲜少出村,最远也就是上学时到了外面的镇子,对来自大城市的小姨和小姨朋友总有一肚子话想问,便在外婆家多赖了几天,没想到正是这几天,整个世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程让总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应该是恍惚了很久,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呆呆地跪在祠堂前,看着那一排陌生的牌位,茫然地问:“我没有妈妈了吗?”
好几日没合眼的小姨站在旁边,闻言轻轻拢住了他,她的眼底也一片通红,却只是安慰道:“还有小姨呢。”
他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这样慢又这样长,仿佛只是转眼一瞬,在他以为生活逐渐要回归正轨的时候,小姨也在一场意外中离开了。
和小姨一起来到缘溪村的朋友却始终留在这里,程让和其他村民都一样很感激她,虽然她帮助了他们,和其他人相处得也很融洽,程让却总是觉得她和自己隔着一点什么。
非要说是什么,他又举例不出来,大概是因为她到底不是这个村里的人吧。
一直到前些日子,缘溪村又来了两位他乡之客,程让和其中一位相处了一段时间,对方虽然总是冷这张脸看起来不好相处得样子,但意外地好说话,起码不是真的不搭理人。
程让忍不住像先前问小姨一样叽叽喳喳了半天,不管对方如何,至少他已经单方面认为他们是朋友了,再不济也是厨台灶友。
就这么过了几天,程让才琢磨出了之前那点疑惑是为什么,因为他总觉得洛一淼和他们一样,原本并不属于这片土地,终有一天是要离去的。
当时的江之聆听到他这么说连头都没抬,冷冷地反问:“没了她你们就活不下去了吗?”
“放之前肯定是,但是现在我也能帮很多忙了啊。”
反驳完,程让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自言自语了一句“我们自己也可以的”,再没单方面提起过类似的话题。
眼下,程让一大早起来装了点昨天刚熟的柿子,又去田里看了一圈,被外婆叫住嘱咐了一顿后,就拎着柿子打算去给自己新交的朋友分享一下好消息。
他先是在前院遇到了洛一淼,对方正在清扫昨晚一场小雨后在院子里积的水坑,并在对方感慨幸好这雨不像之前那样下个没完没了的时候放下柿子溜到后面那栋去。
这房子他从小就来过好多次,前些年小姨出钱翻新过一次,到现在程让已经走得轻车熟路了。
但是他没在这个点上来过,之前一般都是江之聆等他,因此他只能按照最开始那天的记忆敲了敲江之聆房间的门,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江哥,你起了吗?”
他其实不太确定江之聆有没有起床气,因为有一回许又今进厨房倒水的时候提了一嘴,程让没好意思直接问,
不过就在他内心天人纠葛正考虑要不要再敲一次的时候,门及时开了。
并不是他正对的那扇。
程让慢半拍地眨了眨眼,缓缓偏过脸。
早上尤其是下过雨的天气也半凉不凉的,程让穿了两件还提着东西走了一路才觉得差不多正好,江之聆却只穿了件单衣,脸色看起来有些不耐,没表情的时候比平时更冷了点。
但这也并不是重点……
程让终于回过神来,他涨了张口,很直白地问:“啊,不是,你怎么从这个屋出来,我记得不是住这边吗?”
江之聆微妙地顿了一下,打断了他的发散:“冷。”
“对哦,哎呀我忘了,这几天的降温好突然,挤着睡是会暖和点,”程让一拍脑门,“我等会儿去给你找一床厚点的被子。”
江之聆:“……”
挺好的孩子,幸好是个傻子。
他反手关上了门,懒懒地靠在门框上,问:“有什么事?”
“额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柿子熟了我寻思着做点柿饼当甜点吃要不等会儿就早点开始所以就想来看看你醒了没如果醒了我就先去准备一下。”程让一口气憋完了一串,抬头的时候江之聆还是没什么变化。
对方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程让就微微放下了一点心,继续说:“其实还有件事,就是过几天村里有老人家要过生日,因为是六十岁我们就寻思着稍微办隆重一点,水姐说到时候搞个篝火晚会啥的,你们要来参加吗?”
其实程让没指望他能同意,毕竟江之聆总是不出门,只是话到嘴边了顺口问一句试试。
江之聆却罕见地思索了一会儿:“哦,我到时候问问。”
对程让来说没明确拒绝就是答应,他很欣慰地想,缘溪村的风水果然养人,再不爱出门的人来待两天都能参加集体活动了。
再者到时候问的是谁显而易见,许又今一向对这些活动很积极。
话讲完程让就很识趣地准备撤了:“那就这样,没什么事,我先去找床厚点的被子来。”
江之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程让的背影随着木质楼梯的吱呀声一起消失在楼底了,他才恍然回神,随即面色如常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落了半个晚上的雨,虽然已经停了,空气里总是还带着些湿冷的味道。
不得不承认的是许又今的声音确实很催眠,刚开始江之聆还一脸无所谓地表示随便,言下之意是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但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还连带着做了几个说不清的梦。
梦里总是那个花团锦簇的小院子,还是那群吵吵嚷嚷的小孩,江茗还是会拉着他的手往外走,唯一和之前不一样的是多了个没见过的人,那人比江之聆还要高一点,他微抬起头的时候,只能注意到对方眼睫投下的一片阴影,和一双浅色的、透着光的眼睛。
江之聆看了半晌后才收回目光,梦里的天气很好,日光温暖而不灼热,人语喧嚣,四周明明吵闹得很,萦绕着他的是熟悉的花藤架和香松木的味道,江之聆却在一阵又一阵的暖风中听到了自己鼓动的心跳。
比之前做过的任何一个梦都要荒唐。
他在原地兀自站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苦笑了一声。
如果这就是命运……
哪怕风暴即将袭来,蝴蝶也会沉迷于同风共舞吗?
*
江之聆大半个下午的时间都待在了厨房里。
一直到后来洛一淼忙完事情回来找他们,看着他的第一句就是:“嚯,今天看起来精神不错嘛。”
那时候江之聆刚洗完手准备去旁边歇会儿,许又今把洛一淼之前拍得照片都洗出来正对着整理,听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动作都不约而同的迟钝了一秒。
洛一淼把外套挂在架子上,她往厨房里瞥了一眼,确认程让正在盯着锅没注意到这边,才走近了点道:“说起来,流莺疗养院那里的事我暂时不打算告诉其他人,多少年前的事放在现在也没影,跟他们说了只会闹得一群人恐慌,你们也注意点。”
说完她又补充:“主要是小橙子总爱问东问西的,我怕你缠烦了就给他说了。”
江之聆无言:“我是这种人?”
他面无表情地问出这种话就显得很好笑,许又今“噗嗤”了一声,迅速接道:“知道了水姐,我们会注意的。”
“行,那没什么事,哦过几天篝火晚会来吧?虽然没什么有意思的,但也能热闹热闹。”
江之聆点了点头:“参加完就差不多要走了。”
洛一淼愣了一下,她往窗外看了一眼:“这么快啊。”
“不算快了,当时本来就是临时借住,已经很打扰你们了,”许又今笑了笑,“更何况时间有点赶,再待下去就来不及了。”
洛一淼倒也理解,她想了想说:“行吧,那我到时候多整点吃的。”
她说完就要去厨房看看,早上程让带来的几个柿子她还没吃上,江之聆靠在沙发边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了她,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
洛一淼接过来看了眼:“通讯器?给我?那你用什么?”
“是多出来的。”江之聆说。
他离开中央基地前特地带了个新的通讯器,本来是打算在路上应急用的,但事实上他根本用不到几次,这个通讯器经常因为没能量而自动关机,和新的也没什么区别。
“虽然在这里联系不上中央基地,但说不定之后会有机会。”
洛一淼没打开,她挑眉一笑,把通讯器收进口袋里:“行,那就谢谢了。”
她离开的动作也像一阵风,江之聆刚把闲置了好久的旧通讯器拿出来,就听见了许又今的声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江之聆倚着的那侧沙发边上。
“你什么时候打开的?”
江之聆一边翻着屏幕一边说:“刚才。”
说得也算是没什么问题,他下午去找程让前跟许又今提了一嘴参加完篝火晚会就离开缘溪村,顺便去把新旧通讯器一起拿出来了。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从中部避难所离开后就断了和中央基地的联系,所以信息只保留到断联之前,江之聆一打开通讯器就弹出来一堆。
顺手划过那些不太重要却占了整个版面的,其中有一大半的消息来自观察组问他为什么不经申请突然离开,江之聆看也没看就点掉了,从头到尾翻完也没有找到妹妹的,他对此算是早有预料。
点进其中一条聊天框,未读讯息就一阵哐哐地往外谈,还大都是长语音。
江之聆把屏幕放得低,就算许又今不想看,也还是一垂眼就扫到了,对方的备注上挂着“林芳尽”三个字。
他看着江之聆准备语音转文字,眉梢微挑:“收到很多消息?”
江之聆随口道:“朋友。”
“你真有别的朋友啊?”许又今眨了眨眼。
江之聆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我又不是自闭症。”
认识了好些年,经常会聊天,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对面自顾自说话,但也应该算得上是朋友吧。
虽然对他来说都区别不大就是了。
许又今没说话,只是把脑袋挪远了点。
突然间看到了什么消息,江之聆表情一怔,蹙眉道:“北大西洋基地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