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阳摁住她的肩,耐心说:“颜颜,左大将军府出事,现在朝堂上就算撕开了一个口子,很多事情牵一发动全身,看不清楚局势的时候,一动不如一静,眼下,我是当真不敢轻易动作。”
她沉思半刻,又问:“此事父亲昨日知道了?他是怎样的态度?”
季阳放开她的肩,默默不语。
静堂看哥哥片刻,侧目问道:“他像对姐姐一样,既不肯定,又不否认,甚至还隐隐的支持你去,对不对?”
季阳不语。
静堂转身就走,季阳在身后追:“你要去干什么!”
她甩开他的手,疾步朝正门走去,边走边说:“我这就进宫去找姐姐,叫她让父亲辞了这丞相这官。”
“颜颜!”季阳跟着她跑,“你怎地这样冲动?”
“我冲动?”她边走边回头,“这事我和母亲是一样的意思,桩桩件件,其中最无能的便是父亲!”
“颜颜!”他一把拉住妹妹,“你冷静些!”
他死死拉住她,静堂几经挣脱不住,方才对哥哥道:“我就是足够冷静才这样做的!今时今日,以父亲这柔糯秉性,辞官归隐才是上上策。”
“父亲如何不知!”季阳几乎是吼了出来。
“你吼什么”,她怒道,“他若是个心里清楚的,又怎会事事顺水推舟,让姐姐入宫,又让你去边关镇守,他配做一个父亲吗!”
“让我去边关并非下下策。父亲不是没有考虑过季家安危,姐姐入宫,我去镇守,你可想过是为了什么吗?”
她是个极聪明的人,心下即刻间便澄若明镜,面上却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愣愣摇头:“我不明白。”
“颜颜”,季阳低头叹道,“有的时候,与其互为人间,不如各成宙宇,覆巢之下,你去硬碰又能得到什么呢?”
她含泪摇头:“我还是不明白。”
他重新摁住她的双肩,俯下身沉声:“你会懂的,颜颜,我们团在一块儿,只是为了终有一日,一起去死吗?”
她不知怎了,突然捂住双耳,闭目摇头:“你不要对我说这些话,我听不懂,一辈子都听不懂!”
静堂挣脱开季阳的手,什么都不顾地朝母亲阁中跑。暑气蒸腾,柔纱长衣粘在她的身上,她越跑越冷静,越跑越清醒,越跑越明白。
到了正堂,见母亲已经醒来,坐在床上由侍书喂药。她呆呆愣愣地走进西暖阁中,妧氏关切问:“这是怎么了?怎么浑身是汗?”
静堂不言不语,只径直走到母亲床前,扑通一声跪下:“母亲,你就让哥哥去吧,女儿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在您身边陪着您。”
“怎么了”,妧氏掀背下床,把女儿扶起来,蹙着眉头,含着眼泪:“颜颜,你别吓我,你哥哥姐姐已经这样了,为娘的再经不起打击了。”
“我没事”,她看着母亲,一瞬间也哭了,“颜颜发誓,颜颜绝对不会像哥哥姐姐那样,如若那皇帝随意指派我的婚事,颜颜就算一头撞死,都不会允他!”
妧氏拂去女儿脸上的泪:“不许这样想,也不许说这样的傻话。”
“母亲有何错处?母亲只是想一家人安安稳稳的在一起,可如今这狗皇帝招招式式,桩桩件件地恶心我们,父亲无能,兄长势弱,他们又何曾想过母亲的心情?”
一番话惹得妧氏感动不已。
她抱住母亲,坚定地说:“您放心,他们不懂,但颜颜懂,颜颜永远和母亲一条心。”
“好,好女儿,不枉我生你一场”,妧氏道,“只是这不嫁人的话,颜颜,母亲并无此意。”
她离开母亲的怀抱:“我不明白,为何嫁人以后要住在夫家,我纵是嫁了,难道就不是你们的女儿了吗?”
“当然是”,妧氏急道,“你姐姐入了宫,也是我们的女儿,出了事我们也不会不管她。”
静堂冷笑:“以父亲的性情,若真有事,谁帮谁还不一定呢。”
她想了想,又问:“母亲可听父亲说起过有辞官之意?或者,您曾劝过他?”
“何出此言?”
她深叹一口气:“有些事情,落叶知秋,父亲秉性不合为官。前朝之时,他守不住那传国玉玺,今时今日,也未必能守住这丞相之位。”
妧氏点头,觉得女儿的话不无道理:“这倒是一条未曾设想的路。”
不过转念间想想,她又道:“颜颜,有件事情我未与你说过。”
“什么?”
“你的亲事。”
静堂一阵紧张:“难道父亲母亲早有属意之人?”
“那倒不是,只是,你父亲在朝为官,于你谈婚论嫁多是有益的。为娘未曾与你说过,你姐姐未嫁之时,朝中多少官宦都与你父亲说过这亲事,现在她入宫了,朝中想要求娶你的人不可胜数。”
静堂垂眸,默默不语。
“可若你父亲没了这丞相之职,要失了多少可堪成为你郞婿的人?”
“母亲,没了父亲,还有姐姐。再说了,我只有一个人,若是嫁,也只能嫁一个人,任他千个百个又有何用?你怎知他们在别的小姐府中不也是三叩九拜地求娶?”
“那倘若,你中意的那个,也在意你父亲的官职呢?”
她愣住。
“他若是在乎你的门楣,却因为你父亲无官而弃了你,你便要如何?”
静堂思忖半晌,沉声道:“那我便也弃了他。”
“莫要说这样的傻话!”
“这不是傻话。母亲,你是前朝太尉之女,与父亲自是可堪相配,他娶你,有多少真心,又有多少在乎你这门楣,身为女子,你可曾想过?”
这话把妧氏问糊涂了。
“这些年,父亲待母亲也算是礼重有加,母亲不喜欢林氏,父亲也就当真不大亲近。可是当年战乱,父亲以为咱们母子四人都死了,便即刻有了林氏,再重逢时,连孩子都有了,母亲,你未曾觉察出些什么吗?”
妧氏愣道:“什么?”
“那便是,男子较之女子,是更加自私凉薄,现实图利之人。当年你何尝不以为父亲死了,母亲,你可曾另嫁他人?”
妧氏有些泪目。
“我只记得,母亲在战火中抱着我和哥哥姐姐,对我们说,倘若以后能活下来,便要好好吃饭,好好读书,要做一个有用之人,可那时候,父亲他在做什么?他抱着林姨娘郎情妾意,他对得起你吗?”
“别说这话了”,妧氏颤声,“都过去了,我也不去想它。”
“母亲不想,我却不能不多想”,静堂道,“我是明白自己的,从小在军营野惯了,受不得他人束缚,更受不得男子半点欺侮。母亲刚才问,我心仪之人倘若图我门楣,看重我是高门贵女方才求娶,那我也只告诉母亲一句,倘若如此,虽是情有可原,但就算两人成婚了,也不过是重复父亲母亲的结局。倘若婚后再受这份窝囊气,不如不嫁。”
“颜颜,你虽聪明,但到底年轻。你未曾婚嫁,看的不过是些外在门道。一个人若对你并无所图,只图真心,这样的事莫说现在稀有,就算是以前也不多。图你美貌,图你家世,甚至只图你为他生儿育女,这才是常情。”
“对,母亲说的没错。图你美貌,图你家世,图你为他生儿育女,若你没了美貌,没了家世,不能为他生儿育女,他便会原形毕露,欺负到你头上”,她点点头,有些失神:“这确实是常情。”
“颜颜,你说话怎地...怎地这般露骨厉害?”
“说真话不好吗?为什么世人惯爱假来假去,说些不明觉厉的囫囵之语?”
妧氏叹道:“没法子的事,说的再清楚,又有何用呢?”
她见女儿神思悠远,身上又还是被汗浸湿着,方道:“快去屋里梳沐,汗冷了黏在身上,小心着凉。”
静堂转过来,低声对母亲道:“母亲放心,女儿不会轻易嫁人。”
“好”,妧氏知道静堂性子,不欲与她争辩:“快去洗洗,别叫我担心。”
“等母亲睡了我就去”,她伺候妧氏睡下,后又对侍书道:“带我去小厨房看看母亲膳食。”
她亲自研究食谱,为母亲做了几道菜。往日里,静堂最是不擅庖厨之事,此刻做起来多有不顺手的感觉。然而她爱母之心甚眷,一直低着头却不觉劳累,每道菜都不断调试,又给那做菜师傅尝过,两人都觉得没什么大毛病停了手。
做菜师傅是宫里特拨给季府的厨子,见静堂不知疲累,劝道:“二小姐快去休息吧,这都酉时正刻了。”
她抬头看看,这才发现暮色已至,院中微风骤冷,卷着地上的叶子。
“好”,她道,“这便交给您,待母亲醒来,您与她呈上。”
“是”,那师傅笑着,“世上少有二小姐这般的孝顺孩子,我看着心里还真是暖暖的。”
静堂笑道:“不能我一个人尽孝,改明儿你遇到大少爷,把我这事讲与他听,叫他走前也日日来给母亲做上一顿,这才公平不是?”
“哟,这话我可不敢说,二小姐自己与少爷说去。”
“这有什么不敢”,她笑道,“你瞧好了,我还必定让他明日就来做。”
她回到落月阁中,只觉腰酸背痛,神思困乏,长长泡了个澡,换了衣裙便在楼上睡下。
天色已完全黑沉,屋中开着窗,只点一盏明纸糊的灯,影影绰绰,在墙上照出斑驳横斜的枝影。
她昏睡了片刻,便听有人在耳边轻声唤:“颜颜,颜颜。”
“姐姐”,静堂含糊梦语。
那人道:“你睁眼看看我是谁,颜颜,颜颜?”
她有些忧昧,隔了好一会儿才能睁开眼睛,见是墨香在自己面前嘻嘻笑着,嗔怨道:“你这丫头夜里不睡觉,干嘛呢。”
墨香只是甜甜地笑,把嘴凑到静堂耳边:“猜猜谁来了?”
“谁?”
“嘻嘻,姑娘猜不到,我可就不告诉姑娘了”,她神秘兮兮,声音轻缓:“我这就去告诉那人,叫他啊,早点儿回去......”
静堂掀开被子立马下了床,边穿衣服边说:“你这小蹄子,还敢卖我的关子!”
墨香把手附在身后,迈着舞步似的走过去,笑道:“我今天偏不帮姑娘穿衣服,气死你。”
语罢,她便下楼了。
静堂匆匆穿了衣服便往院中跑,见院中四下无人,只有拴在高树上的秋千在缓缓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