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君李二人怀着连自己都不愿承认、面对的心情,以可谓略显疯癫的举止行动,一路胡闹的同时,蒋岌薪的小院里,“好戏”也正开场。
孩子们各自端着一张小板凳,气势汹汹地闯进门,个个直奔院中央那把看上去老旧却干净舒适的竹椅——
“你个大男人有没有脸!每次一个故事你都听了个全,还敢和我们这些能来一回算一回的人抢首席抢这么凶,今儿,我让给谁也绝不让给你!”绫馨像发泄般肆无忌惮控诉着,肢体力量随之也爆发,挥臂一个横扫,就把尔尔摆好的凳子撇出了老远,接着将自己的凳子往其原本位置上狠狠一“扎”。
见状,竹竿害怕却又不甘,小心翼翼地挪上前,试探着,且略显卑微地说道:“馨啊,我(重音)前次家里干活儿没来,前前一次也没来,而就宁熠哥那德性,下一次又是难料难算的……我、我让过你,你这次让让我呗?”
对方白眼一翻,置若无睹,自顾自转头看向小燕:“小燕姐,今儿是学堂先生家里有事不在,你才得此良机能带筠儿过来,这次你俩坐前面吧。”
筠儿并不太清楚那让他们趋之若鹜的“首席”到底代表什么,但知道定是件好事,因此听见这么说,他随即发出一声欢呼,迈出轻快的脚步,颠儿啊颠儿地直直将自己的专属小板凳推到了绫馨所指的位置。
无人再有异议。这时,门口传来一道慵懒不羁的声音:“哎哟,这吵吵的,我看看又是哪家女好汉在这儿发威呢~”
蒋岌薪手拿一本书给自己扇着风,吊儿郎当地走来,坐上竹椅。秋绛走在后面,笑着依次向孩子们打了招呼。
蒋岌薪还没来得及继续发声,抬起的腿正要架上膝盖,就见绫馨眉头一皱,义正辞严:“宁熠哥,不许翘脚!不然我们爹娘又得说孩子在你这儿学不着好了!”
“哦是吗,那他们还让自家孩儿跟我混了这许多年?切,话说这人,是不是一当了父母,脑子就会变糊涂啊?天天唠叨娃们不能学坏要学好,不许这样得那样……弄得好像所有好事即使教千百遍,自己孩子也难学会,而坏事却只需看一眼,就能牢牢记住。期望高但信任不足,这几乎是独属身为父母之人的不治之症啊——”没准可能要命呢。
宁熠哥一面忿忿不服地吐槽着,一面却在那严厉目光的注视下迅速整顿了坐姿。
对于此刻的情景,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熟悉、而又在如今莫名令人感到几分疏远的身影,随即,心里不禁嘟哝:“嘶,怎么好端端的又冷不丁想起那家伙?今天真奇了怪了,午休时竟梦见他,这十多年来都是少有的……怕不是老天爷终于看不下去,想提醒我,盼他回期和就是白日做梦?”
见蒋岌薪突然走神,绫馨伸手在他眼前使劲晃了晃,没用;竹竿接着在他的耳边猛打了一个响指。
“诶哟!嘛呢,魂都吓飞了!后生~没人教你不敢这么玩老人家啊?”蒋岌薪一激灵,思绪恍惚归位,没好气地瞥了跟前的人一眼,摆手做出驱赶的动作,“去去去,一个个的都去坐好!燕儿,你去我房里拿今儿用的木偶,就桌上放的那两个。”
孩子们皆依言照做。
竹竿问道:“宁熠哥哥,你方才是咋的啊?突然就怔住了,我还以为你被什么魇着了呢。”
蒋岌薪轻嗤一声:“这青天白日的,而且我醒着呢,胡说啥呀!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啊?真是……我就是懊恼,我这都一把年纪了,还在这儿受小小孩指着鼻子教育。”
听言,绫馨突然噘起嘴,现出愤慨又有些讥冷的的神情,“宁熠哥,也就你会将我们称作‘小小孩’了,哼,我爹还说~我过两年就能出嫁了呢。对了,你以后可别再叫我什么‘女好汉’了啊,这要叫我爹娘晓得,我恐怕得脱层皮!还有,我那也不叫发威,只是在讨个公平而已嘛!”
蒋岌薪正和小燕、秋绛一起梳理木偶提线,听着她说,忽然煞有介事地抬起头,皱起眉:“什么‘脱层皮’!他们平时还对你动手啊?”
绫馨抿抿嘴,嫌弃又无奈地撇开目光,呼出一口气,“宁熠哥,你够了,你清楚晓得我说的什么意思。”说着,她垂下眼,神情浮现几分哀伤,“他们哪会动手啊?都还指着过两年把我嫁了换家里吃穿用度呢……”
意识到自己开错玩笑,蒋岌薪连忙岔开话题:“唉,你看我光顾着唠嗑,都忘记今儿请你们来是干什么的了。咳嗯!各位看官,您瞧今儿这俩人偶的长相,可猜猜我要讲的,是怎样的故事?”
众人的目光随即齐刷刷地转向一旁地上的那两个木偶,认真打量起来——它们一个穿白一个穿黑;白的那位面容清秀,五官精雕细琢,衣冠也是精致华贵且一丝不苟,黑的那位却是丑陋不堪,甚至五官都不太分明,衣饰整体晦暗、混沌,就像是用没洗干净的废布做的。
“它俩和什么故事相关我不晓得,但我看得出,这个磕碜的是你做的,这个俊的则出自秋绛姐姐之手。”尔尔摆出一副严肃评判的姿态,边指指点点,边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
仿佛受到莫大的冒犯,蒋岌薪抬眉瞪眼,情绪激动:“诶——你个小没记性的!我这几年给你们讲故事做的那些人偶,哪个偷工减料过,在你眼里我咋就这点能耐?这丑的,是为了遵循故事情节!它俩身上一刀一锉一笔一划皆出自我手!哼~”
蒋岌薪气愤又伤心地扁扁嘴,低头将手中那本《新齐谐》翻开,其神态动作,看上去好像此刻只有书,才能给予他及时并有效的安慰。
翻到今日份故事开篇的那页,他抬起头,神色一变:“诶~各位看官,要说咱今儿讲的这回书啊,可是以传说奇幻之事,阐世俗玄晦之理,借假藏真,以真寓假,虚虚实实~要知端的,你可?好了~”
他又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杆,接着,故事终于正式开始:“话说,以前有个叫钟悟的,是某地举人。他一生行善,到老,却仍膝下无子,家道贫困,甚至连平日吃穿都很难周全,因此心里总是忿郁不乐。一日,悟病危,对其妻说:‘我死后,暂且不要将我放置棺中安葬。我心有不平,想到阎王跟前申诉,或能得到回应,也未可知’——”
讲到这,蒋岌薪下意识看了一眼那向来胆小的筠儿,原是在思考要不要将这故事适当改编一下,可瞥去的目光意味不明,无意中,便“击溃”了筠儿本就紧绷的神经。
“阿、阿姊我怕!”小孩像只猴儿似的,往旁边一“溜”,整个人撺到了姐姐身上,“一哥哥又讲这些神神鬼鬼的,我今晚又得‘发大水’了!上次爹就说我差点把床铺冲走,日后要是再尿床,就打烂我的屁股呢!”
小燕忍不住一笑,故意逗他:“那还听不听?怕的话姐带你回家,别唬着了,晚上又做噩梦什么的,弄得一夜不宁。”她一边说,一边佯装准备起身离座。
筠儿直接扳住姐姐的肩头,严肃驳回了她的建议:“不要不要,阿姊抱着我就不怕了,接着听接着听!”
“好,那就接着听,我弟不愧是男子汉,长大了果真更勇敢了~”小燕将那只小手从肩头了拿下来,握在手里,声色带着几分欣慰和夸赞,看着他说道。
受到“吹捧”激励,筠儿笑起来,眼里原本残留的一些犹豫和畏缩随之彻底消散无踪,“嗯!男子汉,说的话就要做到,我待会儿不会再喊害怕了,就专专地陪你听。阿姊,你放心,我很快长大的,一哥哥又是久久的才讲一次故事,等下次,我就不用你抱着听了。”
听到弟弟之所以选择留在这儿,将故事继续听下去,竟是为了陪自己,小燕愣了愣,随后回以熨贴的一笑:“好~姐姐晓得啦。那你可要说到做到,快些长大哦,我还等着我弟以后出息了,蹭上前沾沾他的光呢。”玩闹地说着,她凑过去,使劲用脸颊蹭了蹭怀中小人儿的额头,完美掩饰了笑里流露出的那些许喟叹。
一见筠儿的座位空出,时刻执着的公平正义的绫馨就将身边的小蕾“抓”了过去。其他孩子见状,随即也做出了行动……最终,所有人的位置,都往中间“首席”靠拢了不止一点。
搬挪板凳的声音终于彻底消停,蒋岌薪对上那重新汇聚在自己身上的几道目光,毫不留情地将嘴角一撇,露出无语的表情,“我真想不明白,你们怎地就弄出‘首席’这一说,是用来每次争得好玩啊?瞧瞧,这样堆在一处多好,谁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得~都没别的啰嗦了吧?我接着讲了,这钟悟还在那儿吊着口气呢。”
“诶等等等等,我还有个问题!”尔尔举起手,“哥,提傀儡难不难啊,我能学吗,你当初是怎么学会的呀?”
蒋岌薪的表情显露出他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甚至有些抵触,“你小子,这是把几个问题合成一个了。难不难?要说你哥我做的这种,只有几根线,有手就能会,但要是那正经的提线木偶,几十上百条线,你恐怕还没拿好呢,就把木偶给缠死了。你要真想学这玩意儿,呵,那可小心等着吧,你家那位可不像燕儿她爹只是嘴上利害,他可是连手上也不饶人~”
尔尔忿忿噘嘴,看着他嘟囔道:“我就觉着好玩想试试嘛……一句话不得劲儿就搬出我爹来唬我!”
“行了,说啥都没用,玩都别想玩。”用不容反驳的声色说着,蒋岌薪重新捧起了书,“我为了做这个耗费了多少时日和心血,一旦被你弄坏喽,我找谁去?啊,你还问我是咋学会的,哼,你宁熠哥我见多识广博闻强记,只要我想学,有什么不会的?”
话音未落,尔尔、竹竿和绫馨同时摆出了十分不屑、嫌弃的样子:“切(噫)——”
蒋岌薪无奈地呼出一口气,眯瞪了他们一眼,才将目光重新放回书页上。
“话说钟悟因对自己一生命途不满,要去找阎王理论,便对妻子嘱咐了一番,随后气绝,唯胸口尚温。妻子听了他的话,停尸守候了三日,不料这钟悟果真回魂苏醒,遂讲起他在阴司的所见所闻——”
听到这,筠儿慌忙叫停:“那、那这个人是鬼了吗?”他畏畏缩缩地问着,两只手在耳边将捂未捂,“人到了地下为什么还能回来,我爷驾云升天的时候,我阿姊说他就住在上头当神仙,不能随便回来了呀。”
小燕顿时语塞。蒋岌薪放下书,对他温和地笑了笑,“你都说了这个‘人’,那他又怎么会是鬼呢?人到最后,是会去天上还是地下,谁也不晓得。我讲的只是故事,假的,听听就好。”
对于这番回答,小孩并不满意,“不,我阿姊就晓得阿爷是去天上了,这不是假的!不然你干嘛要讲?既然去地下可以回来,那阿爷为什么要上天?”
蒋岌薪阖眼扶额,埋头冥想了几秒,随后直起身,硬着头皮答道:“天上地下都是去了就不能随便回来的,天上是吃住更好,所以你爷当然去那儿咯。“说完,他自我感觉简直完美。
“吃住更好”四字一出,除了筠儿、小燕和秋绛,其他人都顿时发出了无法抑制的笑,两个男孩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多亏相互“扶持”,才没从板凳上翻下去。
筠儿一点都不关心他们是在笑啥,仍只死死盯着蒋岌薪,刨根问底:“那为什么故事里的人不选天上呢?他是用什么办法回来的啊?”
蒋岌薪挠了挠头,同时从嗓子里哼唧出一阵无助又略显烦躁的呻吟。“啧,你这娃儿是随谁呀,咋地这么轴呢!?钟悟那是想给自己讨个公道,要个说法,不是在选归宿。好啦,这个别再论了!至于他为啥还能回来,你听完故事就晓得了嘛。”说着说着,声色间逐渐流露出了几分疲惫与不耐烦,“唉,每次讲故事你们都七打岔八打岔的,我这说书先生容易嘛……”
随之,孩子们一齐冲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坚定的神情仿佛在说:“放心,我们保证不再多说一个字!”
蒋岌薪呼出一口气,未置可否,似轻微地翻了个白眼,随后才垂眸看向书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