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抽泣不止,一个沉默无言,不知持续了多久,最终,后者先行开了口:“秋绛,我不要你做我的丫鬟了。”她放开怀抱,以不容分说的态度,牵她站了起来,看着她的眼睛,“今后,我们互称名字,再不要有什么主仆尊卑之谓,只以姐妹相待,可好?”
秋绛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得像是都忘了自己还在哭,“小姐,你——”
“叫我慕儿。”李慕儿笑笑,带出几分由衷的释然,“你和若愚两心相许,等爹爹回来,我便求他你们做主。”
“这、这怎么可能的呢!”秋绛顿时面红耳赤,惊慌失措,“小姐,我真的知错了,你别折煞我!还是正正经经地罚我吧,或打或骂都行啊——”
看着她羞窘万分,急得不自主躲脚的样子,李慕儿轻柔一笑,伸手拍了下她的额顶,“谁有闲心跟你打诨?我是认真的。”
秋绛正要张嘴说些什么,却被她示意阻止了。
“你先听我说,”李慕儿的声色平静和缓,“我的心,本就从未对若愚生出过一丝男女间的情意,仅仅只是将他视为儿时玩伴而已,所谓‘婚约’,不过父母之命。如今我没别的愿望,只想身心皆彻底脱离过去的囚牢。”
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听到这,秋绛似意识到什么,神情忽然浮现几分恐惧,“……小姐,发、发生什么事了?你别瞒着我,别自己一个人扛着啊。”
李慕儿不为所动,仍旧双手扶着她的肩膀,脸上是那情绪难明的笑意,“我没打算瞒着你。……我和为我修复经脉的那位、季先生的兄弟,气息相通了。”
听完她无悲无喜,十分平静地叙述、告知,秋绛的反应,仿佛亲眼看见天塌了:“——什么!!小姐……”她一把攥住她的手,心疼而有些神经质地将其整个人打量了好几遍,“早知你竟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当时死也得去将你带回来啊——不行,我要去找他们,问问他们到底是想干什么!”
李慕儿的心里建设只预料到了她会崩溃,却完全没准备她竟会强憋着满眼泪水,面露凶狠,一把拉住自己,气势汹汹地径朝外冲去——
“秋绛,秋绛!你镇定些,听我说!你不是要听我说嘛……”
“小姐,别怕,我就不信这世道连黑白都不分了!咱押他们去见官,先将是非经过证明了,然后就去都城找老爷!”
看见秋绛那“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样子,李慕儿一时无措,于是先花了点时间理清思绪,然后,她一咬牙,用上了几乎所有力气,让处于暴走状态的那人停了下来。“秋儿,你听我说!”
而后,她言简意赅地向她讲述解释了那离谱又突然的一切。
听完,秋绛似松了口气,但并没完全松,不过,至少人已经找回了理智。“……小姐,那眼下……”
李慕儿拍了拍她的肩膀,“所以,我还不如成全了你和若愚,也算是为自己,积下了功德一件。”
秋绛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抬手去探她的额,“小姐,求你跟我说实话吧,这么大的事,你说得如此轻巧……?我真的害怕……”
李慕儿无奈地笑笑,随后自顾自转身继续向前走去,“我不相信他们真的无所求,否则谁会平白无故地自找麻烦,沾惹是非?但我刚说的那些,确无半字虚假、半字隐瞒。你说这是大事,可于如今的我而言,却不然。”
秋绛压根没听进去,仍只是满脸忧虑地看着她,“小姐……”
“都说了,叫我慕儿。”李慕儿柔声笑道,牵上了她的手。“你对若愚的心意,这么多年,我其实都看在眼里;从未提过,是因为……因为觉着自己无能为力。但如今不一样了,这段时日所经历的人和事教会了我很多,我不会再让自己如以前那般懦弱,教别人左右我的一言一行。所以啊,就从这件事开始,秋绛,支持我为自己做主,为我在意的人做主吧~”
李慕儿轻松、释然地笑着,秋绛却不以为然,“……小姐,我看得出,你在逞强。”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将内心深处的话说出来,“我明白你是为我好,替我着想,可即便那是我心之所向,也并非是我应得的归处、最好的归处。我终究只是一介下人,绝无可能受顾府明媒正娶。而且小姐啊……怎么可能会有少爷,真的能对一个奴婢真心相许的呢,那是戏本……”
“你这么说,他要是听见,会怎么想?”李慕儿打断她,笑容敛了些,略带嗔怪道,“因为身份而自顾自轻贱他对你的情意,你忍心吗?”问着,看着对方的眼睛,她似不由自主地凑近。
眼见她寸寸逼近,秋绛不禁往后躲、别过了头,“……你、你别拿我逗趣儿了。”
李慕儿收回向前探的身子,恢复笑容。
顶着那柔和平静的目光,秋绛羞窘地瞟了她一眼,“嗯……小姐,你方才说的这些,真的都是真心话吗?”
李慕儿轻轻歪头,笑笑:“你希望是不是?”
听言,秋绛似微微撇了下嘴,略显不忿,“小姐,你变了……”
对方笑出了声,亲热地搂过她的肩膀,“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是~方才所说每字每句皆出自真心。我对若愚从无男女间的情愫。这可除去你的一大顾虑了吧?至于剩下的阻碍,只要爹认你做义女,岂不都是迎刃而解的。”
听到这,狐狸忍不住嘟哝:“然而此刻这番话的前大部分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秋绛猛地怔住了,停下脚步,半晌才回过神,“小姐!你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和我大谈这种事,我只当你是在赌气,就算了!不想你这是真的认真了啊?小姐!”她焦虑地忽然抓住小姐的胳膊,轻促地晃了晃,“你这样我都快认不得你了——”
李慕儿拂开她的手,握在了手里,“好啦,多说无益,眼下且先去医馆,让他们带咱去找芸妈。”
秋绛任由她拉着,快步往前走去,一边却不解地问道:“小姐,为什么我们不自己去啊?”
“因为我想看看他们,到底有何把戏,和我那姨娘联袂共演。况且,你见过谁,刚拥有灵器,就能御灵出行的呀。”
“……哦,我明白了小姐,”
“还有,秋绛,我交给你一个任务,你须尽快完成。”
“小姐你说!”
李慕儿回过头,异常郑重地道:“改口叫我慕儿。”
秋绛依旧为难,但还是答应了这个“任务”。
伊依飞在一旁看着,神情浮现几分心疼,“慕儿主人……你真打算见过芸妈后,就不‘出来’了?”
“嗯,至少,很长一段时日不会了,直至我爹回来。所以我得先为沐沐做好一些‘铺垫’,以她的性子,定是不爱多个人在身边一天到晚、无微不至地服侍自己的,而这是我和秋儿之间的习惯,自然要由我亲自打破。”
伊依扶额闭眼,略显疲态,“看着你们俩这争相为对方考虑……我是该高兴呢,还是该觉得压力山大呢……反正,目前就我自身生成的‘情感’而言,是后者。”
“为何?”李慕儿不解,“两个灵魂无矛盾无冲突,相互着想,不是最好的吗?”
狐狸深吸一口气,“需要时时顾及、考虑对方的感受,刻意提醒自己要将心比心,不能自行其是,这才是最可怕的‘假性和谐’啊!说明你俩之间的‘分歧’,已经不是寻常的方式能够调和的了。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如今两个灵魂之间,所谓的彼此理解,从根本上来说就不是真的。”
“调和不了,就别强求,假的,总比没有好。要是‘李慕儿’镇日镇日的和‘自己’争执不休,你岂不更愁?”
“什么事情只要表达出来——不管是何形式——至少算个解决问题的机会或突破口啊……”看着主人的脸,狐狸忽然意识到自己多舌了,立马缄口,神情不自觉显出了几分沮丧。随后,它识趣般化作一片光雾,沁入了主人的胸口。
……
李慕儿和秋绛手牵手一路行至医馆,其时,翟檠正在给一位熟得不能再熟的老病人抓药,一边和他聊着闲天儿。
两位姑娘刚到门口,病人的一番话正巧撞入她们耳中:“喂,刚才那位小公子是新来的吗,你们医馆终于招到学徒啦?我看他眉清目秀,整个人涵养好像也不一般啊,咋就选了你们这儿呢?”
听到这,翟檠立马略带怒气地搁下了手中的戥子,带着不满与威胁,抬眼看向那个,像是把这儿当自己家一样坐在柜台前的人:“啧,你真是来看病的,还是专门来膈应我的?专捡我不爱听的说!”说完,他忽然转过头,脸色刷的一变,“诶,二位姑娘来啦,先生他们在后面准备中午饭呢。”
李慕儿礼貌地向他微微欠身颔首,但脚步并未停,径直朝医馆深处走去,同时却有几分心思,不由“自”主,留在了身后两人的对话上——
翟檠:“嘁,你啊,别跟我这拐弯抹角的,这不就是又看上他了嘛——不是我说,就你这‘见一个爱一个’的,只会使得令嫒更不愿听你的话,更不想成亲。”
病人:“噫,看你怎么说话的,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我给自己找呢!唉,那有什么法子啊,闺女老大不小了,亲朋好友牵线作媒的,她是个个都看不上,我不只能上外头找来了?哎哟,要怪就怪我从小太宠着她了,就酿得她那骄纵的性子……”
再后面,她便听不清了。
医馆后院,蒋君二人也不知在忙叨啥,反正打眼一瞧,就觉得他俩的组合充满着违和感。
蒋岌薪手拿着一根柴火棒,好像正在为其,进行精雕;听见脚步声,他抬头就冲来者扬起了热情的笑:“嘿,姐妹俩叙完旧啦。李小姐,别来无恙~如何,我当时给你指的道儿,是妥妥的‘正道’吧?”反应就像是今儿才第一次见到她。
李慕儿置若罔闻,只自顾自保持着最基本的礼貌微笑。
秋绛则直接将略带杀意的目光,投向了那端着淘米盆、正对于此刻外放真气的李慕儿感到惊诧疑惑的君澄境。
虽然不知道她们俩之前发生了什么,但蒋岌薪很难不察觉,眼下事态不妙。他连忙放下手中的“雕刻刀”,起身想要去保护那“呆葫芦”,可惜为时已晚……
“你——你个登徒子!”秋绛气急,不由分说唤出灵器,直指君澄境面门,“限你一个月——”到这,她猛地降低音量,“与小姐分离气息!”
君澄境并无丝毫惧意,只仍是一脸茫然,间或现出些许冤枉,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后的李慕儿,最后看向蒋岌薪。
蒋岌薪一把将他从板凳上拉了起来,拽到身后,一面赔着笑脸:“秋绛姑娘,你先息怒啊,大怒伤身,你好容易痊愈,若因此前功尽弃,多不值当的。”
李慕儿神态淡然,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轻轻让秋绛放下了持着灵器的手,熄灭了其咄咄逼人的攻势。“关心则乱,还请君先生莫怪。”
君澄境看着她,神色透出几分少有的迷茫,眼神犹疑而陌生,仿佛突然不认识她了。
觉到异样,蒋岌薪一时能做到的,只有出言打岔:“理解理解——这么大个事儿,要换我啊,早把他揍成猪头了!不过我也说句公道话,这真的完完全全就是个意外,没什么登不登徒子的,我们绝无不良居心,这可以赌咒发誓的!”
秋绛看向李慕儿,随后有些迟疑地收敛了灵力。“行,那你答应,一个月内,将气息彻底分离。”
蒋岌薪为难又似讨好地一笑:“呵呵……这,就真不敢作保了。陆姑娘,咱修真的人都晓得,事情到了这层,不是人力所能勉强得了的,分离的方法是有,可你得多宽限点时日吧!我也急呀,可欲速则不达,我们只管自己要维护他俩的清誉,想着赶紧将气息分离,那只会伤害他们。”
听完他这番有理有据、合情合理的说辞,李慕儿莫名其妙笑了笑,“其间难处,我们自然清楚。秋绛刚刚不过一时情急,所以才出言不逊,还请先生见谅。时日不限,只要先生在这事上真的用心、实行,我们之间便不会再生龃龉。”
听她这礼貌的威胁,蒋岌薪的笑僵滞了两秒,“呃呵呵,那当然那当然,而且我们也从未想过做那等有昧良心的事啊。”
“你哑巴啦?”秋绛看着至此未发一言的君澄境,满带敌意地问道。
君澄境随之收起了那有意无意看向李慕儿眼睛的疑惑目光。“陆姑娘想要我说什么?”
李慕儿即干脆利落地将冒火的秋绛拉到了身后。“先说当前的正事吧,我想请先生,带我们去个地方。”
君澄境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似玩味的笑,“李小姐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