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摩诃的话犹如当头一棒给凌安怀敲了个激灵。她浑身一颤,看向李摩诃时,眼神竟是不自觉地慌乱躲避,唯恐被看穿她内心激烈的动摇和恐惧。
然而躲避的眼神却被封琚月捕捉,撞进那双妥协与包容的蓝紫色眼睛里,躲避不急,惶恐不已,那一瞬的心虚,害怕,紧张与愧疚,涌入填满了凌安怀那双瓷白的眼睛里。
不可说,不敢说,不能说。她的目标,凌安怀的目标,她们的理想,不可言说。
无论这些人能否相信,一旦说出来,巨大的命运洪流袭来时,没有一个人能逃掉。
祸从口出啊。说出口的话,会上达天意。她不知道这个书里的天道是什么样的,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则运行是怎样的,但是绝对不可以说,任何一个字的吐露都有可能让蝴蝶翅膀振动,然后破坏她精心布置的所有计划。
蝴蝶的翅膀不能煽动,她所有的努力也绝对不能功亏一篑,也绝对不可以把她们卷进来。
她发过誓的,就算最后要站在对立面。
然而李摩诃一眼就看穿了凌安怀的想法。这家伙在她们身边根本藏不住事的,脸上的表情和调色盘似的变来变去。
“让安怀考虑一下吧。”封琚月看不下去,出声来打圆场。
她总是在包容,在迁就,在一次又一次原谅。
李摩诃很强势的摇头,拒绝了封琚月的容忍:“你太纵容她了,这个事总要说开的,不能以后以后再以后,我就要现在。”
“要么今天说清楚,要么……”
“我们分道扬镳吧,凌安怀。”
今晚决定在老地方开会。还是那个深林,那个大家曾经聚在一起讨论,一起从长计议的洞窟里。只是这次会少两个人。凌安怀和封琚月她们俩先回去了,说是要通知一下那位大师姐。
忽阑子和李摩诃要去长生天,通知一下苏青禾与魏槐,今晚要听凌安怀坦白。
“你说那话也太假了。”忽阑子跟在李摩诃身后呛她。
李摩诃没有回头,留着背影回答:“什么话?”
“分道扬镳那句。”
“我认真的。”
“我可不信。”
“那你怎么想的,”李摩诃突然停下,转身看向跟着停下来的忽阑子,“你怎么想的?跟着凌安怀稀里糊涂的走到底?还是走回原本一心只顾修仙的路?阿阑,你怎么想的。”
忽阑子在李摩诃颇为认真的注视下环抱双臂,真真切切地思考起来:“我……我原本确实是钦佩于凌安怀的,所以打算跟着她走一走,看看她的能耐,看她能带我们走多远。”
“但后来我看不清了。尤其是诈死过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虽然还是那么嚣张欠揍,但面对的,隐瞒的,似乎更多了。在妖都的时候预感最盛。”
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们前方就出现了岔路。
李摩诃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有时候看着凌安怀我在想,她似乎总是看着更远的地方。我们的存在对她来说更像是某种慰籍和保障,不像是她向前的伙伴。或者说……”
凌安怀可能从没有把他们当做伙伴。
那对封琚月也是这样吗?
不敢细想,害怕真相比想象的更残酷。
“但我不认为你是真的想和安怀决裂,你没有那么冲动,也没有那么不讲情面,”忽阑子说着靠过来轻轻敲打李摩诃肩膀,“你什么人,我会不清楚?说那么多也不过是想让凌安怀给你一个可以继续追随的理由而已,不是吗?”
李摩诃抿了抿唇,拍掉忽阑子的手:“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后面竟是没声了,忽阑子听不清,便凑近了扒着肩膀问:“甚?”
李摩诃别过脸,索性不与忽阑子讲话。但她耳根子却是莫名其妙添了红。
这死木头脑袋,可比凌安怀那种难搞。不打直球永远都不会明白。想想也是牙痒痒,李摩诃便一脚将忽阑子从剑上踹下去。
灵修院中,凌安怀颇为疲惫地撑在榻上,一头白发尽数散下。她从未考虑过,有一天会被如此逼问着直面这些问题。更没有想到竟会是李摩诃来做的。
在她的设想里,有一天持剑逼问自己的,应该是封琚月才对。
“安怀,很累吗?”封琚月在凌安怀身旁坐下,紧挨着她,抓着手,说话却小心翼翼。
凌安怀顺势靠在封琚月怀里,嗅着那让她安心的味道,才慢慢平复下来。又有些困了。兴许是那记忆的副作用。
“我没事,”凌安怀又起身,动作自然摩挲封琚月面庞,“我去同大师姐提及此事,阿月去知会顾修一声吧。”
支走封琚月,凌安怀便径直敲开尤凊的房间。尤凊的屋子陈设更是简陋,就连床榻也没有,只有一地散乱的剑法书籍。
尤凊见凌安怀来,便是摆出她标准的微笑:“何事来访?”
将手上剑谱随手放下,屋中各种书籍便随心而动,翩翩起舞,摞叠在凌安怀脚边。尤凊顺带作出请的手势。
凌安怀也不客气坐在书本堆砌的座椅上,甚至翘上二郎腿:“你与妖都可有渊源?”
尤凊挑眉,摇摇头:“不曾。前些日子,算是我头一遭去。”
“明日将去一处新开放的秘境,陪同的,将有妖都的大妖,与你出处恐怕关系甚深,或许能得到你族群消息。”凌安怀尝试劝诱尤凊一起行动。
而尤凊只是稍作思索,便点头应下:“好,我明日会一同前往。”
“这么干脆?不过问一二?”凌安怀欲要起身,却因尤凊异常的干脆停留。
尤凊对此,只是扶鬓笑道:“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我去的,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
这话还是自己说的。凌安怀也同样只是扯了扯嘴角,眼底不见笑意。
“可大师姐,你是不是对我太信任了?”凌安怀全身绷紧,手心的无锋剑隐有出鞘之势。
“我等贯胸人,天生便能通过无心之体阅读他人内心。那日,你思绪纷杂我听不真切,都是杂音,分外刺耳。但今日,听闻心声可知,你我二人所行道路命运多舛,且目的应当与妖都背地里的计划相同。你说,你我二人,怎么不算一根绳上的蚂蚱?”
“自是不算的,”凌安怀也是捏了把汗,知晓尤凊那日并不知晓自己内心地狂风骤雨便安了心,“大师姐您只是与我一条绳上,但关键时候,能把我踹下绳不是吗。”
凌安怀起身,一直脚踩上尤凊身旁的书堆,身子压迫下去,揪住尤凊的衣襟颇有些凶恶道:“可我就不会这么做,大师姐。您最好对得住我。”
而后,凌安怀就这么放下狠话洋洋洒洒离开。
尤凊整理好衣襟,拿起一旁被踩过的书籍仔细整理好,并回忆方才读到的心声,感到好笑。
她其实能接受背叛。看起来睚眦必报的人,实际上却完全不计较背刺和暗算,这反而叫她好奇。
这人当真有趣。但,那日持续纷扰尖锐地杂音到底是什么?按理说同期修士绝对无法逃过贯胸人的种族能力。那为什么……或许,她们前进的道路上,会有答案也说不定。
长生天专供打坐冥想的流云阁内,苏青禾与魏槐正巧结束今日的修炼,从阁中出来,便撞上前来寻他们二人的忽阑子和李摩诃。
二人告知今晚凌安怀将会进行大坦白后,二人明显露出动容和紧张的神色。毕竟那么久了,终于能知道凌安怀一直以来到底在藏着什么事了。
距离坦白局还有些时辰,凌安怀便在庭院中同封琚月依偎坐在台阶上。
近日来都是如此,喜爱坐于台阶上见飘落的雪景,赏池中游鱼,观雪松垂霜。
纵使与封琚月依偎相靠,凌安怀的烦绪也没能停下:摩诃的问题着实尖锐,恐怕她也是将疑问积压在内心很久了,才会逼不得已在那个时候问出来。应当也有也是替迦摩质问的成分在。
要怎么说呢。编造什么样的谎话去隐瞒呢?
撒下的谎话要用新的谎言填补,如此一来只会编造更加离谱的谎言。
可她永远无法对这些人说出真相。
说他们只是书里的角色?说他们其实一直以来都在循环一个故事,周而复始,毫无意义。说她来自另一个世界并且一直在寻找回家的方法?说她其实知道未来所有走向是因为经历过无数种选项和可能?
太荒唐了,太荒谬了。这些话说出去谁信?只会当她又在找离开的借口。
可是,来这里也没人问过她啊。有谁问过她,有谁经过她的同意了吗?有谁给过她选择,问她愿不愿意来吗?
纵使与封琚月相遇相爱相知无比幸运,纵使她在这个世界混得风生水起声名鹊起,纵使这里的家人对她很好,可她始终不属于这里。
书中角色的身体,他人的命运与任务,原书角色的爱人,原书角色的家人朋友……凌安怀一股脑塞给了她,要她完成一项称得上宏伟史诗的使命。
她不是凌安怀,她又是凌安怀。她是真是假,又该如何分辨?
她要把这些,如何说与同伴?要如何说给封琚月呢?
告诉她自己从来不属于这里,更不是那个命中注定与她相爱的凌安怀。要如何告诉她,她一个书里的角色爱上了书外的人?说起来,自己真的算书外的人吗?
她不知道。凌安怀不知道。
好想家。凌安怀垂下眼睑,握住封琚月手掌的指头不自觉用力。
封琚月感受着凌安怀情绪的起伏波动,想要试图安抚她,亲吻她,却始终不敢有所动作。
现在,或许让凌安怀自己一个人思考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