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坤随即感觉脖子上传来刺痛,冰凉的触感扩大。六邑的匕首划动,即将抹过他的脖颈,割开他的喉咙。
就这样了。
阿佳移开目光,对那个失败的即将死去的弱者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双眼只是望向悬崖下的竹林,看林中风浪翻滚。
从这个高度摔落,应该是无法存活了。应该吧……
啪——
阿佳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不该有的声音,回头,看见郑坤伸手攥住六邑的手臂,阻住苦无运动。虽然他比六邑更强壮,但此时身处低位不便发力,此时还未从刚才的殴打中缓过气,此时还因横遭变故心神不宁,所以根本无法摆脱苦无威胁。
六邑弯下腰,双手握在苦无上,冷冷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阿佳将一切看在眼中。
是求生本能吗?
或许。
但也无所谓了。
虽然她总是很敬佩人临死前不顾一切挣扎的意志。但她知道,这个人活下来之后还会回到从前的老样子,自私又软弱。人是不会改变的,她也不奢求人能有什么改变。
就这样了。
她再次望向竹海,目光微微放松,比起人,还是自然景致更好看。
——
一声哨音陡然响起。
来自谷底竹海。
阿佳的目光凝固。
回头。
看见六邑还低着头和郑坤僵持,苦无还抵在颈边,青石板上现在已经有汩汩鲜血汇聚。女人试图克制激动的情绪,但后背起伏还是暴露她急促的呼吸和不安的心神。
“……六邑。”
阿佳对着二人方向,开口,声音虚弱沙哑,但足能够被对方听见。
女人还维持原状。
“六邑。”
这次语气加重。她脸色变得阴沉,左手伸向腰后。
女人咬着牙,忿忿地盯着被压在地上的郑坤,双手继续使劲,但郑坤死死按着苦无。她的喘息越来越剧烈,直到阿佳在背后第三次呼喊时。她终于甩开手站起来。动作中还透着不满情绪。
“佳大人!”
她朝向阿佳,用日语高声说话,几乎像在质问,那张脸被从头发间流到下巴的血迹分成两半,看起来很诡异,“那不可能!”
阿佳看着她,没说话,左手还握着铁刺。等她继续解释,把自己内心也存在的疑问说出来。
“这个人现在就在我眼前。另一个已经掉下悬崖了,怎么可能杀死我们的人?这一定有什么问题,佳大人!一定是哪里出错了,我没有理由放过这个人!”
“你说的对……”
她说,声音依然沙哑,说话依然断断续续,但比刚才好些,“但是哨音就是……哨音,规则就是规则。所以我刚才命令你停手……在查明消息是否属实……如果属实又是何缘故之前……不得擅作主张……按规则办事。”
说话时,目光始终盯着六邑,来自上位的威压让女人不得不低头。
“哼!”
六邑猛地踢了倒在地上捂着脖子的郑坤一下,让郑坤痛苦地咳嗽起来。
“适可而止……”
阿佳抬起左手,拇指平按住铁刺,朝六邑伸出手掌示意,“现在……联络谷底的人……问他们具体情况。”
女人不情不愿地迈步离开郑坤,走到悬崖边取出随身带的哨笛吹起来。
谷底传来回应。
就这样互相交流了一会。
郑坤捂着脖子,跪在地上,不知道这些哨音的意思,但是眼前两人的对话他能听懂,对话让他有了一个想法。郑坤也抬眼看向远处山谷,眼神中带着光。
“你想的……我也在想……亲云上。”
阿佳站在原地,看着他,对他说,语气平直冷淡,“但……现在就抱有希望,也许会迎来更大的失望。”
郑坤回看她,不说话,也没法说话。虽然免遭放血,但他的喉咙还是已经受伤了,他只能从喉间发出咯咳咯咳的闷响。
“六邑,回复……小队原地待命,我会去调查。”
她说。
“是。”
又响起几声哨音来回,然后停止了。
“嗯……那么……我们的人……在谷底发现了同伴的尸体。”
阿佳想了想,看着郑坤对他说,“他们不是传令忍……是巡山队……这应该和庄先生无关,因为即便没有摔死,他也不可能有时间和力气去战斗……看来你们不是今天晚上唯一的客人。这山里还有别人,不受欢迎的人,计划之外的人。”
郑坤等着她继续说。
“现在我知道的就这些……所以我现在要去往山谷,查明是谁杀了我们的同伴。我也会找到庄先生,无论他是死……还是活。”她说话渐渐变得流畅,“至于你。如我刚才所说,规则就是规则,我方有忍者死亡……所以我决定给予你半个时辰的休息机会……”
“佳大人!”
阿佳抬手止住对方的话,继续对着郑坤。
“你的伤不致命……只是未来几个月说不了话……简单包扎,就用之前的药和绷带。如果你要找传令寻求帮助……抬手,他们懂的。”她转身看向山谷,“现在你有什么想问的?”
“咳咳咳——咳咳——”
他当然有很多想问的。
“如果没有,我就先告辞了。”
忽略,阿佳望向对面的树林,先伸出两根手指,接着又指向背后悬崖。林中的随即跳出两名早已在那的忍者,手中握着绳索和铆钉,来到悬崖边,布置起两根吊绳。
他们正要分别顺着绳降下悬崖,阿佳做了个手势,其中一人走到另一人的绳前在另一人之后攀绳降下去。整个过程动作很快。
“呃——呃唔……呃!”
郑坤看着他们出现又离开,然后看着阿佳朝崖边绳索,那段没人使用的绳索走去。他急切地发出含糊的声响,试图站起身。
“你想跟随吗?想都不要想。那是最愚蠢的做法。因为如果他死了,那你是浪费自己的时间。如果他没死,那你就是浪费你们两个的时间。”她转身,对身后人说,咬着牙,表情严肃,目光凌厉,“今晚,在此,我已经犯了一个错误……我不会再犯了,不会再让你做愚蠢的选择了。现在去山顶!给我滚去敲鼓让这一切结束!走你自己该走的路!”
嘶吼,好像把肺中最后一点空气都要挤出来的声嘶力竭的吼叫。
他的挣扎动作停下。
“……六邑,你留在这看着他……要是他跟着我们下来,就把绳挑断让我们一起摔死。”
阿佳将铁刺收回腰后,弯腰将脚边绳勾起在手臂上缠绕一圈,对身边的女人命令,“要是他继续朝山上走……跟着他,半个时辰后由你处置,遵守规则。”
六邑沉默地点头。
“咳——阿……阿佳……”
郑坤费劲地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跪在原地,看着她。目光中情绪复杂。有憎恶也有伤感。还在游移不定。
“今晚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也许未来都不会再见了。走你自己该走的路吧……即便只有你自己一个人也要走到终点。现在如此,未来也如此。”她回望,原本冷漠的脸上,现在出现一抹微笑,“再见,亲云上,祝你‘一帆风顺’。”
不必再说更多。
藤林佳攀着绳索,跃下悬崖。
……
然后我也离开了。
听从了她最后的建议,在包扎完伤口之后,继续沿着通往山顶的道路向上攀爬。
即便现在只有我自己一个人……
不,还有那个忍者,黑田庄的六邑,两度和我交手的对手,她跟在我后面。不再隐匿行踪,不再隐藏埋伏,演都不演了,就直接跟在我后面,等待半个时辰过去。像条狼跟着垂死的猎物。
我不在乎了。
我现在只能想到庄无生的事。
他现在是确实已经死了,还是说还有存活可能?
我不知道。
也许我刚才应该不顾一切地去攀着绳索下到谷底,忽略阿佳的警告,只为了确认他的情况,回到他的身边,和他共同进退,共面生死。但那是最愚蠢的选择,因为六邑会很高兴地遵从命令把绳索挑断。我会毫无意义地死去,得不到任何我想要得到的。
但我确实很希望那样做。
因为我想要跟随,想要陪伴,因为想要爱。
所以我希望刚才自己选择攀下山崖,寻找他的踪迹。
我希望在方才和六邑的战斗中更早下定决心,打倒敌人,帮助他脱离阿佳的陷阱。
希望先前不曾争吵。
希望成功劝阻他上山,劝阻他参与这无聊的游戏,劝阻他接受服部半藏的诱惑。
希望从没来到这伊贺之里。
希望更早了解他的动机和缘由,更早了解他的那份爱和恨。
希望没来京城。
希望没来日本。
没和他交手。
没踏上那艘船。
没想过出行访武。
没见过他。
没爱过。
如果那样的话,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现在的一切错误都不会存在了。
……我不该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对不对?
……
他自己做了选择,他自己造成了现状,他自己承担后果。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跟随而已,只是陪伴着他去做他想做的事,走他想走的路,仅此而已。他现在怎么样关我什么事?
不!
我没错,别说我有错,别说只是跟随陪伴也有错,别说什么都没做也有错,我拒绝这种欲加之罪的说法!
我没有犯任何错误!
对他,没有!我对他问心无愧!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因为他自己的过去,他自己的爱和恨。
不关我的事!
我受够了,我不想再这样了,我不要再跟随陪同,不要再把他的责任视为我的责任了!
我受够了!
我受够跟随了!
别再跟着我了,你没有自己的路要走吗?去走你自己的路啊,走你自己该走的路去!
六邑注意到走在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
她也停下脚步。
观望。
前面的人,那个两度与之交手的人,转身看向她。
她看不清对面的表情。
对面一言不发。
当然了,因为喉咙被自己划伤了,说不了话。若不是当时藤林佳阻止,自己就已经杀了他,结束战斗了。
第一次也同样,若不是当时藤林佳阻止。
藤林佳……藤林佳……山里的活一向是我们这些南伊贺的人做的,你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在今晚插手,屡次帮这个外来的陌生人解围?他根本就对死战,对以命相搏一无所知。根本就是个对武术有点兴趣的纨绔子弟。他这样的人早该死了。就因为你作梗,我的战斗到现在还没结束。
现在你可不在这。
现在,他是要做什么?现在半个时辰还没结束,但他要是主动想打的话,我还手可就不算违反规则。
无聊的规则。
就像百地师傅常说,这无聊的游戏节目根本就是个笑话,服部半藏从传统抄袭改编而来,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以前原来那样的才叫真正的忍术战斗。以前他们面对的才叫真正的敌人。现在不伦不类的算什么呢?
六邑看着对面的男人从背后包裹中取出武器,微笑。她能感觉到从自己颅顶流下的血的温热,她懒得擦拭。她需要一点血来让自己亢奋,如果是对手的更好。
武器,这次又是什么武器呢?
又是什么打不死人的花招?
她看到男人取出的是条铁链一样的东西。那武器像绳子一样垂落,泛着金属光泽,长约六尺,由一节一节的短柱相连而成。
是九节鞭。
看吧,即便经历了同伴死亡,即便自身受伤,险些在她手下丧命,这个人还是没有勇气去用带锋刃的可杀人的兵器,还是选择这种以自卫为主的东西。还是没有死战的觉悟。
六邑心中这样想,脸上表情维持平静,伸手取出自己的苦无匕首。
对面的人双手握住九节鞭的两段,横在身前。
待会的战斗一定又会是那样吧,又会是防守接着防守。他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