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晨时分露尤凝重,天幕尚未破晓,承明殿内已灯明如昼,伸指不见其影。侍奉御前的宫女们垂头屏息,纵使再如何昏倦,也不敢分出一刻神去。
自打病重伊始,新帝愈发勤勉,至今已到了变本加厉的程度,昨夜不过睡了两个时辰便起来翻看折子。
这样下去,病体的亏空何时能养好?
宫人们忧心忡忡的想,到底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束手无策,左右是劝不动的。
陡然一道清脆之音乍响,众人竖起耳朵,珠帘外间似有人走来。果不然,不过三响,人已入得屋内,是高高瘦瘦的两名女子。
灯火轻晃,虽未见其容,可那广袖下的冰肌玉骨,华容婀娜的玉姿,必是那九枢台的两位仙子。
两人信步来至前殿,手边奉着个瓷皿,不用通传便直朝内殿而去。新帝每日需进补灵药,这几日已成了惯例,见怪不怪。
白清微将瓷皿轻轻搁置于长案,同侧旁的宋烟儿点了点头,退至一边等待。
她奉来一碗汤药,商洙轻轻咳嗽几声,视线仍停留在奏折上未动分毫,只摆了摆手道:“朕身子不适,你们早点退下罢。”
见状,白清微等人正要退下,碰巧遇国师迎面而来,不及行礼,便被其侍从请步。
“陛下龙体如何?”
他顿步于前,白清微旋即敛眸,轻声回禀道:“陛下并未伤及根本,只是若要恢复,还需药物长期滋补,方能安体。”
“待会正有一件要紧事呈报陛下,事关九枢台,你也留下共议。”
见状,白清微应了声是,复跟其转身回去,没多久,殿外又走来七位长老,众人齐齐落座,神情凝重非常。
这样的场面鲜有,商洙不得不放下折子问道:“国师召集了这么多人前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说什么怕什么,果然国师连茶也不喝了,只蹙起眉头道:“确有一地方发生极凶残的杀案,本不想叨扰御前,奈何此事情急,九枢台派去的长老回来后还身负重伤……”
闻言,商洙不由问道:“此事连九枢台都无法摆平,那妖竟有如此厉害?”
“并非完全无法去查,只是臣需要向陛下借个人。”
话落,国师的目光徐徐落到了白清微身上,她诧异地眨了眨眼,不可思议起来。
商洙同样意外,然他却肯定地点了点头道:“陛下不知,白姑娘这几年修为突飞猛进,如今已达到铸神境,远超九枢台所有弟子,甚至极盛时可同长老们相提并论。她聪慧机灵,先前便为朝廷化解诸多是非,她与诸位长老一起行事,正堪其用。”
“此事危急,你可愿去,若是不愿,我等在另寻他法。”
商洙移目过来,并未立刻下达命令,而是先问过她。这样一来,不像君臣,还如从前般亲厚。
之前为慕韫求情之事,难为他宽宏大量,未曾介怀于心,实在是君子风骨。想必压下母族之愤,他是尽了全力,否则师兄怎能全身而退,归隐于市。
白清微思绪万千,心中忽然有些惭愧,遂说道:“为朝廷效命,是臣的荣幸。”
将药方详细之处向宋师姐交代好后,白清微乘上早已备在庭外的马车,随众长老前往事发之地竹荄镇。
这似乎不是寻常车马,四匹马通体都白如簌雪,灵气缭绕。白清微心中纳罕,踏入内厢后,就瞧见国师正端坐于一侧,阖目养神,不由压下步子,特意往角落缩了缩,不作打扰。
距离拉近,忽发觉他相貌平平,气质却格外出奇,尤其是正襟危坐之时,脊背直挺自然,宛若雕像,说不出的矜贵大气。
这样的姿态,唯有世家大户才能培养,想必他出身必不平凡。但可惜,他有着一张难以让人记住的脸。若是扔到茫茫人海里去,只怕他的家人也未必找得出来。
白清微不由遗憾地摇了摇头,正要挪开视线,马车忽然颠簸一下,刹那间,竟意外瞧见他眼下似有一粒红点。
她本以为是错觉,揉了揉眼定睛看去,那是一颗小小的痣,只不过是很罕见的红色,生在他的脸上,反显得平庸乏味。
没过多久,马车便稳稳停下,白清微掀起帘子朝外张望的空隙,国师已先一步下车,她回过头,赶忙紧随其后。
来之前,小镇中的百姓已全部转移至别县,地上的血迹早已干涸,许是那妖道害人所留。白清微小心避开地上的血迹,留心观察,走着走着,一不小心撞到了谁。
她抬起头,发现此人正是国师,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眉头紧锁。
一位长老看到地上的大片暗红色斑痕,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走到国师身侧道:“果真如那李长老所说,许多受害者都被活活挖去心脏,这妖如此残忍,令人发指。”
再往前走,可以看到满地零碎的肢骸,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白清微也不禁吓了一跳,这些残肢皮肤柔嫩,几乎都源于年轻的男女,胸口处被统一贯穿,情形和娑城一案十分相似。
那一案是为报复而起,此孽障挖走人心,莫非也是为了报复?
正思索间,忽听国师安排道:“他在此处还未走远,你们现在即刻追去,若遇危险及时撤离。”
话落,众人——领命追去,楚敕玄单手掐诀,不多时,方圆百里乃至整个小镇都被封锁阵法内。
单指即能划出封闭法域,好生厉害的法术。
强大的气浪袭来,白清微不禁回首,他站在那里,衣袍无风自动,看上去轻松极了。瞧见众人都已走远,她才回神,踏上虚空而去。
恰在此时,一道黑影倏地闪过,从木桶悄悄钻出。察觉后方动静,楚敕玄故作不闻,待那异常从背后袭来,不过悠悠抬指,一道气墙便迅速升起,将其弹飞数百米之远。
呵呵,有趣。
在他转身之前,王詹很识趣地迅速跑远。他现在浑身是血,急需补体,既然这些人都送上门来……
他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这边,白清微来到镇子南边,便看见四位长老聚在一起,站在一座宅院前议论着什么。
门内关押着许多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想将机关打开,不想却触发了暗器,四位长老都身负箭伤,里面的人也因此死去几个。
发现机关是双向之后,一时众长老都不敢轻举易动,立刻坐下运功解毒,白清微便不离去,留下为他们护法。
就在这时,一道铁器滑过地面的声音戛然间响起。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拖着一柄弯刀朝他们徐徐走来。
众人回首,瞧见看到这一幕,长老们不得不重新站起施法对抗。没想到几招下去,他全无半点伤害,步子反越发迅捷。
他们的法力对他无效。见情况不对,白清微当即冲到最前,让余下的三位长老尽快送四位长老离去。他们犹豫不决,迟迟不肯动身:“这可如何使得,你年纪还小,要牺牲还轮不到你。”
白清微摇了摇头道:“我有办法拖住他,你们尽快去找国师过来。”
见状,他们连忙护送重伤的长老走了。王詹见只剩下她一个人,兴奋地举起弯月长刀,招招狠厉朝她挥来。
白清微步步侧开躲闪,他嗅了嗅鼻子,似乎失去耐心,横起弯刀刀背将她重重打退,忽而稀奇古怪的盯着她看,笑了笑说,“想不到你外表纯圣,心肝却是个黑的。”
她充耳不闻,立即重新爬起,抬手召出功德玄录,默念诛字诀,它便转眼扩大数倍打开来,有一巨手从中邪异探出,狂追他而来。
王詹起初还不以为意,直到将一柄弯刀砍去,却只能擦破那物表皮,不由慌了神。想逃却是晚矣。那巨手越发狂疾,立时飘来将他攥入手心,越勒越紧。
他动弹不得,这时才心生惧怕,然利器早已不在手边,震飞而去。身上不断爆血出来,终于惊恐地鼓起眼球,声嘶力竭大吼起来:“不行,你绝不能杀我,杀了我,就再没人能治好你的黑心病了。”
白清微愣了一瞬,本打算一走了之,心中半信半疑,便转过身问他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着,那巨手力道渐渐松缓。
好容易能喘口气,王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勾起唇角慢悠悠笑道:“你可算是找对人了,这件事我正知道如何破解,你想不想听,想听你就过来,我告诉你。”
白清微皱起眉头,疑心有诈,半步也不肯动。他笑意更甚,似觉颇为有趣, “你怕什么,反正我现在在你手里,左右也逃不掉不是么,来,你过来,我把那秘密告诉你。”
内心一番挣扎过后,白清微犹犹豫豫走上前,然刚刚靠近,那王詹突然口吐鲜血,双目圆睁,整个人忽而陷于熊熊火光,从下到上,一点一点被燃为烬尘。
王詹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双腿渐渐化为烟火,忽然猛地按住她肩膀,用劲最后力气声嘶力竭道:“西行而去,有一座神庙,那里有位圣僧可助你修行……”
再之后的话,白清微已经无法听清,他无措地向她伸出手来,看口型,应是在说救救我三字。
此时,她才察觉到国师的气息渐渐到来,白清微赶紧将功德玄录收回袖中,没过多久,王詹就化为灰烬,经风一吹,骨灰半点也没留下。
微风徐徐,她看到了那人身影,他站在对面一言不发,低调得同眼下那颗红痣一样,来得不知不觉。所幸那宝物已及时藏好,未能叫他察觉。
楚敕玄收回手,环视了四周一圈,没有多问,直入重点道:“那些百姓被关押在何处?”
白清微怔了一瞬,回过神后赶紧向他朝后方指了指,“就在那边。”
又一阵微风吹过,余烬彻底散为虚无,而那句未知虚实的话,却深存于心,只等应验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