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前,卿云递给她一瓶伤药,“你看你,手心都红肿了,回去涂上吧。 ”
苏绾心中一暖,谢过她的好意。
卿云又叮嘱道:“今日我教你的,回去可要仔细琢磨,不能懈怠半分。若你学得慢了,恐怕……”
恐怕什么?苏绾听到这里,一双耳朵蓦地竖起来。
卿云却不再说了,朝她摆摆手:“快走吧,天要晚了。”
苏绾回到家时,钟无媚正倚在窗下织竹条灯笼,见了她第一句话就是:“我让大哥回绝了李家的亲事。”
苏绾并不吃惊,微微笑道:“柳公子也挺好的。”
钟无媚却很烦躁,她踢了一脚做好的灯笼,咬牙切齿,“可是柳昀不理我!他说他……如今孤身一人,配不上我!你听听,这是什么话?要不是柳夫人刚刚过世,我都想打他两拳。”
苏绾宽慰她:“他前些日子刚没了母亲,心里估计还难受着,我看这些话并非是他真心。”
她想了下,忽然生出一计,俯身在钟无媚耳边低语几句。
钟无媚听了眼睛一亮,“我看这行!还是小六聪明,我晚些就去找他说。”
烦心事总算是暂时放下了,她打量着苏绾这一身装束,好奇问道:“你在芜竹居怎么样?这活累不累人啊?”
苏绾如实摇摇头:“不累的。”
“诓我!天天一大早出去,这么晚才回来,怎么会不累。”
“我说真的。”苏绾无奈,见她仍是一脸怀疑,索性在她身旁坐下,把这些天的经历挑着跟她说了些。
钟无媚眼睛都瞪圆了,她一把抓住苏绾的手臂,吃惊地叫嚷:“不是吧,非但没让你干活,还教你读书教你弹琴?我说他不会是瞧上你了吧,话本子里不都这么写的。”
“你小声点啊!”苏绾一把捂住她的嘴巴,窘得脸上泛红,“这怎么可能,不要瞎说,小心让五姐姐听见哭给你看。”
钟无媚哇喔哇喔地点头,苏绾才放开她,又摊开手心,露出未消的红痕给她看,“再说了,话本里才子佳人甜情蜜意,哪有上来就打人手心的。”
“他还打你!”钟无媚缩缩脖子,一个劲儿地摇头:“这也忒凶了,给我钱我也不去。 ”
钟无媚吃过晚饭便去找柳昀,去他家势必要路过回春堂。因刚刚拒了李家的婚事,她再见李谦难免尴尬,本想偷偷溜过去,却被守在门边的钟子林叫住。
他噔噔噔地跑出来,手上还抓着一把药草,满脸惊喜:“四妹妹,你是来找我的吧?还有一刻就打烊关门了,你等等我。”
钟无媚赶紧摆手:“我不是……”
“来都来了,快进里面坐坐。”钟子林直接把她拉进药馆,后头有用帘子隔开的里间,他神秘兮兮地叮嘱道:“你就坐这,别乱跑啊,我还有几贴药,马上就抓完了。”
钟无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这傻愣子脑子真坏了吧?不知道她和李谦的事么,要真在这碰上面怎么办?
钟无媚打定主意要走,一把掀开帘子,跟刚要进来的李谦迎头碰面,她猛地刹住脚,一向伶牙俐齿,此刻也磕磕巴巴起来。
“李,李公子,好巧啊。”
李谦的脸色略显憔悴,一双眼却亮得吓人,目光一分不漏地落在她的脸上,“无媚,我终于见到你了。要是没有急事,跟我聊聊可好?”
钟无媚见他眼下一团青黑,似乎为婚事发愁多日,拒绝的话便默默吞进了肚子里。
“好吧,我也没什么急事。”
李谦引她在桌边坐下,亲手给她倒了杯茶,低声道:“这些日子你一直躲着我,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才让子林帮我。”
钟无媚在心里啐了一口,果然是钟子林故意的!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她拿起茶杯一口灌下,直截了当地问道:“李公子要跟我说什么?”
李谦在她旁边坐下,视线不可控制地黏在她身上。钟无媚的脸庞算不上白皙,但眉梢扬起,唇角微翘,眼睛大而有神,是个漂亮又有精神气的小姑娘。
李谦心里实在是喜欢她,沥城地方小,街坊邻里常常走动,他十三四岁时就认识钟无媚了,那时只知她是钟家的小妹妹,活泼好动。
再长大些,他总忍不住留意她,借着找钟子林的由头到钟家去,看到她如同看见一朵明艳夺目的花儿,听她说话如同耳边有黄鹂清啼。
趁着家里双亲提起他的婚事,他索性表明心意,让娘亲找人去钟家提亲,没想到她如此坚决,短短几日便拒绝了。
“我想知道你为何不愿嫁我。”
钟无媚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得等着嫁给他。”
李谦并不意外,苦笑一下,问道:“要是你喜欢的人不愿娶你呢?你难道要一直等着他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心里的人是谁,”李谦斟酌着道:“在去你家提亲之前,我曾问过他对此事的态度……”
钟无媚一颗心吊起来,嫌他说的慢,催促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让我快些去提亲,还祝我们鸳鸯比翼,百年好合。”
钟无媚的脸一下子白了,她如同抖败了的公鸡缩回椅子里,半晌喃喃道:“王八蛋。”
她没心情再去柳家了,出了医馆顿了下,脚下一拐回家去了。
进了家门,大老远就瞧见苏绾坐在台阶上,蔫蔫的低着头,脚边散落一堆被揪坏的狗尾巴草。
叫她也不应,钟无媚心想真是稀奇,小六也有闹脾气的时候了。
她走入房中,见屋里还有一个气鼓鼓的,坐在床上一声不吭,她哟了一声,“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个的,板着个脸学石头呢。”
江听雨蹭地一下爬下床,怒气冲冲地瞪她:“你为什么跟她一起瞒我?”
“我瞒着什么了?”
“就是她跟应先生的事!我都听到了。”江听雨气得捶了几下床,声音都带了哭腔:“明明是我先喜欢的!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么?她为什么要跟我抢,她凭什么跟我抢!”
“我没跟你抢。”苏绾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她也有些恼了,“他是教我读书写字,又不是跟我谈情说爱。”
“有什么区别?谁知你会不会喜欢他!”江听雨红着眼睛瞪她,“你要是不心虚,你为什么不敢让我知道,还让无媚也瞒着我,分明是你做了不敢认。”
苏绾只道:“我没做的事我不认,随你怎么想。”
她一向安静随和,头一次有这样犀利的时候。
江听雨听完脑子嗡嗡响,浑身气血涌上头顶,她刷的一下指向门口,“我不要跟你一个房间,你出去,反正你本来也不是我们家的,你回你自己家去!”
“江听雨!”一旁的钟无媚顿时瞪大双目,上来就要拧她的嘴,“你乱说什么?嘴还要不要了?”
江听雨扭头躲着她的手,嘴里仍不满地嚷嚷:“我说的有什么错?她学这些有什么用,我们不曾读过书,如今不也好好的。她学了这些,就能变成富家小姐了?还是能去科考做官?”
“哥哥们给她吃给她穿,她倒好,抢我的衣服,穿我的鞋子,还要分走我的心上人!让她走,马上就走!”
“你再说信不信我揍你!”钟无媚一把捂住她的嘴,心有余悸地回头去看苏绾。
苏绾脸上惨白无血色,仿佛失了魂一般,嘴唇颤抖几下,转身飞快走了。
直到第二天两人也没再说一句话,苏绾面无表情地梳头换衣,也没去水缸前看一眼,直愣愣地出门去。
她早上不用再念书了,苑秋搬来一张小案放在应桓旁边,苏绾就在书房里跟他一起练字。
但她写得很不安分,过一会儿便问道:“应先生,您渴不渴?我给您沏壶茶去。”
须臾,又探头问道:“您累不累?要不我给您捶捶背。”
最后索性搁下笔,托着腮喃喃道:“院里的兰花是不是好久没浇水了?土都快干了吧。”
应桓道:“这不是你该想的事。”
苏绾安静须臾,忽然扭头看向他:“应先生,我不想学这些了。”
应桓头也没抬,淡淡问道:“为何?”
“这些对我来说是无用的。我或许一辈子都会留在沥城,在这里并不需要识字才能生存。箜篌也是,我就算学会了,弹得比教坊里还好,也不过是多挣一些钱罢了。”
苏绾也不知这些话自己是如何说出来了,她心口那一块像是麻木了,连对他的畏惧也感受不到。
应桓终于停笔,侧目看了她一会儿,“是因为我昨日罚了你,你心有怨言?”
苏绾摇摇头,“不是,我做错了您才罚我,我没有不满意。”
“那是为何?说说你真正的想法。”
苏绾深呼一口气,抬头对上他的视线,那一双眼比平时更幽黑深沉,带着探究与询问之意。
“我说出来的就是心里想的,我不想浪费时间学这些了,与其读书写字,不如去街上找份活干,还能挣几个铜板。应先生,我知道你也是好心,你是个大善人,但我资质愚钝,恐怕要辜负你的好意……”
“既然知道是好意,那便不要辜负了。我不知你心中到底在想什么,要是累了便回家休息,明天继续过来。”
苏绾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硬气的时候,她把写了一半的白纸拿起,揉作一团丢进纸篓,自顾自地说:“应先生,我不能答应你,我真的不想……”
“若我让你学下去呢?你学不学?”应桓打断她,他将羊毫搁在白玉笔架上,发出清脆的一声细响。
“我……”苏绾咬咬唇,声音越来越小,“我不学。”
应桓的手按在素白的纸上,身形许久未动,日光透过敞开的窗子落到他身上,在苏绾身旁打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出去。”
苏绾蓦地抬头,有些茫然,像是没听清。
应桓重复了一遍:“滚出去。”
苏绾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她不敢再说什么,站起身几乎是跑了出去。